幾年前,我在讀郭華麗的第一本散文集的時候,我就覺得她的散文是有其鮮明特色的。這里所說的特色,不是指表面上奇譎和特立獨行,而是在看似普通的題材上表現出作者內在的氣質與對事物不同的感覺。譬如本集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寫親情的,其主線與目前出現的眾多親情散文固然有共通之處,如深深的懷念、悠長的追思等,但本集作者又不僅僅是一味地謳歌和贊頌(不論這一切是多么的真誠),而且也有某種遺憾甚至是無可追補的不足,包括有些問題(譬如在文學問題的道路選擇上)的不同想法、看法乃至爭論。這使我們今天讀起來覺得分外親切,更加真實,以致于跟隨作者的筆觸,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盡管我們并不認識其中的大多數當事人。由此引申開去,體味到整個親情世界(包括讀者自己)原來都不是那么單一的,生活都不是那么容易的,有時也不乏磕磕絆絆,不得不迤邐前行。
在這樣的一些散文中,作者顯示出她作為一個作家良好的情境記憶和女性細膩的描摹,將親情世界中不同人,在相當程度上個性化地展示出來。也就不同于那種大而化之,粗線條的介紹或是滿足于感嘆式地強化“彼此情感的烈度”。那樣抒寫的結果有時反而是淺層次的,是留不住痕跡的。而本集作者在經意和不經意間揚己之長,按自己的思維和運筆方式做到了細而不冗、重心突出,因而其特色應該說是很顯著的。
但最難的特色尚不止此,而是那種特別內在不是僅憑看到更重要的是品味到的東西,那就是郭華麗散文蘊含著的詩質元素。這樣的意蘊也不僅僅是在某個篇章中能夠體味,如果仔細的話,可以在許多些人、事、物的散文中感受得到。有許多可能是淡淡的,而有的還是很濃烈的哩。我很難忘卻她在寫人的篇章中那個絕非《水滸傳》中方開茶館的“王婆”,本書作者筆下的這個王婆非常普通,卻又非常獨特。她有自己的感情天地和命運軌跡,盡管絕不驚天動地,卻能在有心閱讀的讀者心坎上留下印痕。在這里,我不想對這個人物簡單而截然地劃分美與丑、是與非,只是覺得是一個活生生且具有靈性的個體。雖非小說中人,但作者將她烘托得相當豐滿。我之所以言其有靈性,指的是還對生活中的這個人物進行了提煉,不是虛構的功夫。而是“提純”、凝練,從而給人們的感覺也更鮮明,更富于立體感。這中間的“奧秘”則在于作者發現并賦予了人物身上一些詩質的東西。所謂“發現”,是這樣的人物身上本來就具備應有的元素,所謂“賦予”,是作者自覺或不自覺地又加以“滲透”?梢哉f是客觀和主觀的一種契合,其效果就當然不一般化。寫出來的東西具有詩質的因素,不可否認的一個重要前提在于作者的心靈中本來就蓄蘊著詩的資質。
與這種詩之韻致相聯系的是:作者在其語言運用上也有其可貴的特色。應該說,她肯定是不甘于語言文字的一般化,在這方面是很有追求的。她把這種追求稱為“文字欲”。她說“我想用來自心底的歌聲為我的靈魂伴舞”。這樣的表述反映出女性作家極富個性的風格。她的語言火烈而坦誠,婉轉而不造作,有時口語化卻又不乏曼妙,敘事、抒情、說理各有不同的色彩,但總的看來又渾然一體。這一切的形成,固然有先天性情的外溢,更是在生活閱歷中的自覺歷煉。她的所謂“心底的歌聲”在我理解并不是那種一般的、平白的生活感受,而是被激發了的感動了的,有聲有色有情有味的東西,經過淘濾、組合使之更加傳神和表現力,化為稱職的文字手段,成為有聲或無聲的生命的訴求。這樣的文字,必然是燃燒著生命之火,閃耀著作者的性格光芒。
“爺爺不曾知道有我這樣一個孫女的存在,爺爺對于我也只是一個心疼的稱謂,這個世間存在我時,爺爺已經不存在了。想象應是有依據的,爺爺連個照片也沒有,就是我絞盡腦汁,也無法在腦海里給自己勾勒出我爺爺的樣子。”(《我那翻山涉水的憂傷》)一段并不雕飾的文字,品味起來卻內含感傷,使人想到的不只是未曾謀面的親情,還有光陰歲月的倏忽乃至錯過,諸般人力無可理順的無奈。而且還能派生出這樣一種認識:詩質本來就不是那么輕飄飄,反而有一種不能回避的沉重感。“我家泡桐樹上的夫妻鳥已不可能雙雙飛回來了,泡桐樹依然倔強、寂然地承受歲月的風風雨雨,陽山上的那一家人,終會代代相傳下來,活著也許寂寞,但我們不是寂寞地好好活著嗎,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樹猶如此》)。生命需要彼此撫慰,正如夜靜時諦聽窗外雨聲淅瀝,也驅除了那種難言的落寞。作者在行文中不經意地為詩卻自然有詩。“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給自己的記憶找一個依托或是物,或是文字,一點一滴儲存能回望過去,通往去路的記憶。都說是人生難預料,此情可待成追憶,我只是想讓親情、愛情、友情,不再啞然在喉嚨間,能在彼此的心里開出鮮活的花兒來”。(《此情可待成追憶》)信手拈來,許多文字都可謂盎然、沛然、凝然乃至黯然。此情種種,都是可感的人生。
本集作者善感而真誠,便少不了詩性的因素。古人曰:言為心聲。但只有心中有那種無聲的詩意,彈撥出來的才可能成為繞梁三日的琴音。
作為文學道路跋涉的作者,正風華正茂之年,前路尚長,探索未盡,藝術的追求自然是無止境的。我忽然想到了“開拓”二字,當然閱歷的增進必然包含著開拓,但在自然增進與積累的同時,作家自覺而用心地去開闊自己的眼界,拓展自己生活的天地,無疑也是使自身的創作躍上一個新層面的必備要素。固然,每個人生活和工作的局限,有時不得不囿于一個不大的范圍之中,但在可能的情況之下,還是要盡量突破這個“囿于”,使自己的見聞、感受、引發思考的契機都非同昨日,這與本人積累的豐厚,拓展作品視野肯定尤有裨益。這也是我閱讀本集之后的另一感受,并希冀著。
(石英,著名作家,原人民日報社編審,享受國家特殊貢獻津貼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