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吳昌勇
雨后初晴,陜西安康漢濱區雙龍鎮龍泉村21組,位于邱家溝半山腰的斜坡上,一叢茶樹在陽光下閃著油綠的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枝葉,拇指粗細的枝干似乎鼓脹著豐盈的水汽。
茶樹前筑起一道一米多高的混凝土墻,墻面鑲嵌著形狀各異的卵石,一塊半弧狀的石頭蹲伏在擋墻正上方,石身鐫刻著“陜茶一號母樹”,并涂抹著醒目的紅漆。
王衍成的目光倏然柔和起來,似乎許多往事一一浮現,包括距茶樹不遠處的祖宅,還有昔日坐在屋外院場等他回家的老母親。花甲之年的他,大半輩子的光陰都氤氳著茶香,漫山遍野的每一株茶樹都似他膝下的兒女。讓他引以為榮的是,這些尋常木本,在完成無數次選育試驗后,繁衍為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物種:“陜茶1號”。
“他哪是想老娘,是想著他那些插在田里的茶樹苗子”
1993年3月12日,注定是王衍成終生不可忘卻的日子。
前一天,他以安康地區農業局茶果技術推廣站副站長的身份,在紫陽茶葉研究所的280畝茶園里進行茶葉新品種優良單株篩選。辛苦了整整一天,盡管有收獲,但并不完全滿意。
這一天,他和往常一樣回到老家,無意間,被屋外的一株老茶樹拽住了視線。飽滿的越冬芽已露出新綠,與頭一天在紫陽茶研所初選的幾個早芽單株差不多,多年的科研經驗判斷,這棵茶樹早芽特征明顯,應重點觀測。
春日里,油綠的茶樹葉片隆起,且油亮有光澤,最讓他驚喜的是,葉芽比紫陽茶株生長得更深更壯。“這意味著,同時具備優良茶葉單株選育的3個標準。” 如獲至寶的王衍成突然想起母親此前的話,“這棵樹比我年歲都長,自我嫁入王家,屋外就有這棵樹。”
當時母親已經年近六旬,按此推斷,這棵樹至少已經七八十歲的樹齡。
“未來,茶葉發展的趨勢是無性系繁殖!”晚上他躺在床上,回想起一年前在福建福州參加第五屆全國茶葉學會代表大會時,圍繞“中國茶葉之路”的議題,一位專家在會上這樣預判。
參會歸來,王衍成帶回會議精神的同時,也帶回一份思考,如何讓籽種種植為主的有性繁殖向以扦插育苗為主的無性繁殖演化。這是作為一個科技工作者應有的敏感,王衍成急切地期待著能有一個優良茶葉單株能作為試驗母本。
“引種逐漸會淘汰,選育才是一個嶄新的課題。”一個大膽的設想一步步在他的頭腦里萌芽。
老家是傳統的紫陽茶區,但海拔高于紫陽,而且緯度偏北,物理空間上的優勢,堅定了他要用家門口的老茶樹作為選育試驗母本的決心。
隨后幾年,王衍成奔波于紫陽、嵐皋、漢濱幾個產茶區,把老家這棵茶樹納入觀測范圍。三年后得出結論,老家屋后的這棵茶樹各項指標非常突出。
利用家門口的諸多便利條件,先“干起來!”內心的聲音在熱切呼喚著蠢蠢欲動的王衍成。
“談何容易,可以說是困難重重。”王衍成的高中同學、后來的事業追隨者和支持者王慶斌這樣回憶道。
當王衍成將扦插育苗的想法告訴父親,希望能給自己一塊試驗田時,身為生產隊隊長的王之英一口回應道,“不要玩小孩子做的事,地里要種莊稼,要養活家人。”
幾個來回軟磨硬泡,父親依然不松口。王衍成只好找到幺爸,希望能將一塊只有10多個平方米的荒地當做試驗田。
除草、墾荒、深翻、平整過后,1994年秋天,王衍成將老茶樹上剪下來的枝條扦插在地里,用杉木樹葉搭蓋遮陰篷。
這之后的每個周末,他都要騎自行車從城里回到鄉下老家,寶貝一樣伺候著,“不敢說自己的育苗,在當時,這畢竟是一個高大上的課題,怕別人笑話我異想天開。”
左鄰右舍夸王衍成的母親,“養了一個孝順的兒子,周末得空就回家看望。”知兒莫如母,母親耿直地說,“他哪是想老娘,是想著他那些插在田里的茶樹苗子。”
1995年春天,當萬物在春風中萌新時,王衍成驚喜地發現,自己扦插的72株茶樹苗子發出了新芽。那一刻,他喜極而泣,蹲在田邊滿眼盡希望。
“鄉親們都稱我‘農民科學家’‘泥腿子科學家’”
驚喜也好,希望也罷,很快又被潑一瓢涼水。
在移栽萌芽的72株茶苗時,父親再次拒絕了他“給我一塊試驗田”的想法。這一次,王衍成拋出了一個讓父親左右為難的理由,“這是單位安排的事情,不移栽,我的工作恐怕不保。”父親生怕兒子丟了來之不易的“鐵飯碗”,不再堅持,但也沒有明確表態。
王衍成選擇了母樹旁的一塊園子進行移栽,并邁出了無性系試驗至關重要的一步。
此后3年,王衍成按照老辦法從母本上剪枝扦插,遺憾的是在每一個春天都沒有等來茶苗發新芽。接連的挫敗感,并沒有讓他止步。
在老家龍泉村邱家河,曾流傳著一個說法,人家臘月三十過大年,貼對聯,放鞭炮,吃團圓飯,但王衍成和自己的二哥王衍召卻蹲在田里扦插育苗。“天氣冷有天氣冷的好處,沒有病蟲害,扦插育苗的感染率低。”王衍成苦笑著證實了這一說法。
1998年的春天,在經過前期的“多連敗”后,王衍成迎來了季節春天,也迎來了事業的春天。這一年,扦插的茶苗終于在春風的呼喚下展開了新芽,當年出圃1000多株茶苗。也就是在這一年,看到了希望的王衍成辦了停薪留職的手續,打算回老家大干一場。
在離開黃土地20多年后,王衍成再次回歸農民身份。辭去工作就意味著沒了固定收入,不僅連自己都無法養活,更談何養活生長在田里的茶苗。
恰在此時,王衍成再次靈感迸發。早在1997年,他在參加安徽蕪湖召開的中國茶葉學會第六次代表大會上,專家曾預言 “機械化是中國茶產業未來的發展趨勢”。這之前,無論是在課堂里,還是書本中,王衍成接受的理念都是“名優茶只能依靠傳統工藝手工制作”。
并不“機械”的王衍成第一次想到了機械化加工,當時,嵐皋縣茶葉站購置了一臺制茶設備,邀請他去“指導”一下。王衍成與縣站同志一塊在嵐皋縣佐龍鎮“擺弄”了三天,調試好設備開工運行后發現,生產能力比手工快得多,且生產的茶葉質量更有品質保障。
他聯系到了設備生產廠家,希望能做區域代理商。廠家表示歡迎他加盟,但需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咬牙,王衍成購置了幾十套設備,并親自上門調試,直到茶企能完全熟練操作。
“代理商”王衍成在放下科研工作者的體面后,終于賺到了第一桶金,為品種選育找到了科研經費,心無旁騖地繼續田間試驗,也推動了安康茶葉加工機械化。
1999年茶苗出圃后,王衍成拿出500株送給平利縣長安鎮,紫陽縣紅椿鎮茶農試栽的同時,自己也正式建起4分地左右的茶園。
2003年清明前后,又一年采茶季,王衍成家的4分地茶園迎來第一次采摘。盡管產量不高,盡管采用的是傳統的手工制茶,但茶葉拿到集鎮上銷售時,因為上市早且口感好,每斤比老品種高出六七十元錢。也就是從這時起,父親才意識到兒子“干的是正事”,開始支持王衍成的事業。
據龍泉村支部書記回憶,在當時,政府號召發展茶產業,但由于引種的品種“水土不服”,大部分茶苗不能成活。鄉親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栽種王衍成選育的新品種,結果成活率大大提高。幾年后迎來了豐產期,上市后,因為口感好不愁銷,而且賣出了好價錢,一畝地能有好幾千的收入。
王衍成和他的茶苗終于在老家龍泉村站住了腳,“腰桿”也硬了起來。
附近村子的茶農也聞訊趕來購買茶苗,王衍成的育苗基地從4分地變成了幾畝、幾十畝。春上賣葉子,秋后賣苗子,一年四季賣設備,王衍成成了遠近聞名的“能人”。
“從育苗到試栽,再到大規模推廣,我把實驗室建在田間地頭。”王衍成笑著說,鄉親們都稱我“農民科學家”“泥腿子科學家”。
“‘陜茶1號’代表著陜西茶科技發展的最新成果”
2006年,王衍成注冊了安康市漢水韻茶業有限公司,接受從試驗田到市場化經營的全方位檢驗。
隨著種植規模的擴大,搞科研出身的王衍成,盼望能為滿目青翠的茶苗尋找一個有“科技含量”的說法。
2009年4月份,他將自己選育品種制作的茶樣送至中國農業部茶葉質量監督檢驗檢測中心,耐心等待嚴苛的“科技體檢”。
一個月后,他收到了檢驗檢測報告。核心數據顯示,水浸出物、氨基酸、茶多酚、咖啡堿等指標均優于一般品種。
拿著一紙檢驗檢測報告,據說,王衍成激動得好幾夜沒有合眼。為了得到更大范圍更專業的支持,他將檢驗檢測報告和茶葉標本郵寄給中國著名茶專家、安徽農業大學教授段建真。
段建真教授高度肯定了這一科研課題,并建議王衍成申報茶樹新品種鑒定。
資料申報時,王衍成再次犯難了,之前安康本土栽種的茶樹,包括自育苗的茶樹母本均為紫陽群體種,如何命名選育的新品種,讓他苦思冥想,眉頭緊皺。
“金州早”“金州春”“安康早”“安康春”“紫陽早”“紫陽春”……一遍遍在腦子里過,但總感覺“不是自己想要的”。
如果申報成果,將是全省首個通過鑒定的茶樹新品種,圍繞這些要素,王衍成大膽地將自己選育的品種命名為“陜茶1號”。
2010年9月26日,“陜茶1號”通過省級主管部門組織的專家鑒定,并于2011年1月正式認定為省級良種,頒發了省級品種登記證書。
之后幾年,王衍成和他的“陜茶1號”頻頻出現在不同場合,一時間成為耀眼的“明星”。
2012年10月份,“陜茶1號”參加第五次全國茶樹品種區域試驗,在浙江、安徽、湖北、河南等省份茶葉研究所試種。5年后,區試報告表明,“陜茶1號”和全國20多個品種比對,產量和存活率明顯高于其他品種。至此,“陜茶1號”無性系茶樹品種選育,填補了我國北部高緯度茶區優良茶樹品種空白,達到了國內同地區領先水平。
2014年,陜西省政府出臺《關于加快全省茶產業發展的意見》,明確提出“要大力推廣以‘陜茶1號’為代表的適生優良品種,促進品種更新換代”。陜西省農業廳發文將“陜茶1號”列為全省茶園建設的第一主推品種。
“我問父親,為什么能堅持,他說,因為喜歡;我問母親,為什么支持,她說,因為他做的是對的事。”也就是這一年,王衍成的女兒王沁在走出大學校門之后,無意中聽說到父親的科研成果。曾經一度叛逆,且和“沉默、敬業、嚴厲”的父親“經常作對”的女兒,彼時內心五味雜陳。
2016年,“陜茶1號”開始在全國推廣栽種,從一棵樹到一項產業正變為現實,“陜茶1號”的種植版圖也在逐漸放大。
2014年6月27日,“陜茶1號”獲得國家林業局《植物新品種權證書》。
2018年1月2日,“陜茶1號”獲得農業部《植物新品種權證書》。
2019年1月2日,“陜茶1號”獲得農業農村部《非主要農作物品種登記證書》。
加快發展“陜茶1號”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陜西安康也順勢成為讓業界矚目的科技創新制高點。
2023年4月21日,第31屆中國茶業科技年會在安康召開,會上,王衍成作了題為《“陜茶1號”品種選育與推廣》的學術報告,這既是中國茶界最高的學術年會,標志著“陜茶1號”登頂全國舞臺。
“‘陜茶1號’是陜西首個、全國第9個通過國家品種登記的茶樹品種,代表著陜西茶科技發展的最新成果,同時讓陜西擁有了自己的無性系良種,填補了我國高緯度茶區無性系良種的空白。”2023年5月21日,由農業農村部、陜西省人民政府、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聯合主辦的2023年“國際茶日”中國主場活動在安康舉行。當日,陜西省農業農村廳廳長孫礦玲在發布“陜茶1號”品種時如是說。
在此前舉行的“大使品茶”活動中,“陜茶1號”茶產品首當其沖,被媒體廣泛譽為“安康敬獻世界的一杯好茶” 。
會上,安康也這樣向外發布:“陜茶1號”,原名紫陽早,是全國良種——紫陽種中選出的優良單株,具有適應廣、發芽早、生長旺、上市早、產量高、品質好的特點,目前在陜西省14個縣大面積種植,在河南、湖北等6個省示范推廣,累計種植面積超過17萬畝。
王衍成補充說道,這些數據還在刷新,如今,他帶領自己的團隊在漢濱區雙龍、田壩、大竹園3個鎮育苗650畝,年繁育“陜茶1號”茶苗5000萬株,已累計建立“陜茶1號”母穗園、示范園11000畝,具備建立1000畝苗圃,繁育1億株茶苗的生產能力。
去年春天,“陜茶1號”出現供不應求的局面,王衍成說,“那段時間,我的電話都被打‘爆’了,爭著搶著買茶的情景和當年購買茶樹苗的場面如出一轍。”
“父親的創業經歷給了我指引,讓我明白了人生的價值所在。老家是一個希望的舞臺,它能帶給我更廣闊的天地。”中國人大商學系研究生畢業的王沁,選擇回到父親身邊。60出頭的王衍成將公司交給女兒經營,自己一門心思蹲在田里,繼續著他的品種選育試驗。茶科技賦能茶產業,一枚新芽,舒展著的不僅僅是增收致富的新希望,更是他植入秦巴大地的種子“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