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埂
安康籍著名作家孫揚先生的長篇小說《黑山虹》,寫的是家鄉往事。家鄉者,乃安康旬陽,漢江岸邊,黑山腳下。這兒是孫揚先生的故土。他二十余歲參軍離家,從普通一兵到政委,任紫陽縣武裝部黨委書記、政治委員,轉業后調至西安市藝術學校任校長。其一生從政卻未曾忘懷文學夢想,且果實累累。出版有散文集、小說集以及多部詩集。寫作成為孫揚先生心心念念之愛,如今雖至耄耋之年,卻依然雄心勃勃,計劃打造《黑山虹》三部曲,擺在我面前的是其第一部。
一
小說故事發生的時間是20世紀40年代,圍繞黑山絲織社而展開。作品設置了兩股對立的力量,以此構成矛盾沖突。一股力量代表著正義與良善,領頭人是窮苦人家的山臘梅。一股力量代表著邪惡勢力,其領頭人為財主柳化謀。整個作品圍繞黑山絲織社的組織創辦與柳化謀的阻撓破壞而展開。山蠟梅出身貧苦,父親山老漢卻執意讓女兒“讀了五六年的私塾”。父親因病離世,離世前叮囑女兒植桑養蠶,并希望她跟申治平學織布,其隱約的心念是將女兒托付于他。在山蠟梅守孝期間,柳化謀打發老婆胡艷華做媒,想將山蠟梅介紹給侄子柳三安,山蠟梅借口守孝斷然拒絕。她看重申治平的人品,毅然嫁給他,盡管他并不富裕且腿有殘疾,但她也不愿攀附富貴。山蠟梅一心組織絲織社,通過這種合作模式將大家團結起來,帶領鄉親們致富。這讓柳化謀心里很不舒服,他一方面使盡各種手段,想搞垮絲織社。另一方面,又留有一手,將柳三安安插進絲織社,還拉住絲織社的核心骨干孫明義,虛與委蛇,說要與之合作,借以離散黑山絲織社。在此期間,他將孫賢良關押,阻撓佃戶植桑養蠶;柳三安也在絲織社內部搗亂,故意讓水彩蓮頂替自己操作的工序,而將顏料搞混使絲綢染黑成為廢品;柳化謀還派人挖掘山蠟梅家的祖墳,指使二魯子將孫賢良拌下懸崖摔死等。這些構成了黑山絲織社發展的最大阻力。故事線索也有山蠟梅借夫懷孕,與薛排長的特殊關系,以及后來強仁愿妒忌薛排長得到山蠟梅偏愛而唆使扈志根活埋他,上述這些情節構成小說故事的基本框架。在柳化謀得知天要大變(解放)之際,主動跟山蠟梅取和,并表示愿意真誠合作,拿出自己的空房供絲織社作為車間使用。強仁愿也認識到錯誤并得到山蠟梅的諒解,被重新任命為管家。黑山絲織社獲得全面的發展壯大。
二
山蠟梅在小說故事里是一號人物,她心地善良,為人誠懇,果敢堅毅,勇于擔當。就這一形象的塑造而言,是成功的。我更想說的是小說主題的呈現,山蠟梅以絲織社作為依托,帶領鄉親們走致富之路,這在那個時代是少見的。作者取材于20世紀40年代旬陽地方的歷史現實,再現了這一初級手工業發展的境況,為這一地方特殊的絲織業生產樹碑立傳。可貴的是,讀者在山蠟梅身上,獲得了健康積極的力量。在山蠟梅的幫扶之下,寡婦水彩蓮成長起來,擺脫了自己的現實窘境,孫明義也獲得個人的極大發展,黑山腳下的村民們,不僅僅依靠山區的薄田活命,而有了走出山外的棉質和絲綢產品;乜囱柕臍v史,早在清末民初,就有名揚天下被稱為“小漢口”的蜀河古鎮,它是商品貨運集散地,其所遺留的樓堂館所,繁華景象,今日看來,依然令人嘖嘖稱奇。所以,在山蠟梅組織下所形成的黑山絲織社,顯然具有通向外部貿易的歷史依據。因之,作者在故事的敷衍中,對山蠟梅這一人物形象,做了更具有現代觀念的處理。這就是賦予其幫窮濟困共同富裕的思想。正是這一思想,成為整個作品中閃耀的光芒。
我們知道,農民傳統的思想行為是“各掃自家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因之說,山蠟梅這個形象,具有嶄新的意義,她與我國此后的農業合作化發展道路相映照。作品很自然切入現實歷史的發展,并使之具有這一價值意向。以我所見,作者這一思想的形成,大抵來自此后我國公有制為主導的發展道路的影響。在創作中,這一思想自覺不自覺地成為小說人物的正向追求,也成為山蠟梅與柳化謀沖突構成的必然現實,盡管作品里作者并未明晰地表達出兩者沖突的緣由。山蠟梅與柳化謀的沖突,預演了1949年之后的社會發展趨向。雙方斗爭的結果,也在這種大趨勢中見出高下。在社會道德和人心向背這一精神制高點上,我們仿若見到了未來互助組農民與地主之間的階級博弈。小說故事中的柳化謀為什么要阻撓破壞絲織社?作品沒有給出合理的解答,就是說沒有將柳化謀的行為動機寫清楚,其實依據小說已經呈現的情勢而言,柳化謀的行為推動力,無疑來自他長期形成的為富一方的威權勢力,將可能被山蠟梅組織起來的絲織社所削弱所抑制,這為他天然地仇視山蠟梅和絲織社有關,我們這樣理解柳化謀的行為動機,一下子就獲得了合理的解釋。
作品賦予山蠟梅以光彩的形象,她以自己的人格和品質,贏得大家的信任,成為桑農的領頭人。她以自己天性的良善來組織絲織社,來處理各種關系,她是扎進這一方水土里的深長根須,是帶領大家走向富裕的關鍵人物。她這一原始本能的想法里,包孕著黑山地區的遠大未來,有著強勁的驅動力,且具有積極健康的意義。故事構架錯綜復雜,人物糾葛多重纏繞,這些都顯示出作者的藝術功力。
三
如前所述,《黑山虹》所表現的是作者故鄉安康旬陽的往事,作者通過旬陽的山水風情,民間習俗,特別是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沖突、和解,揭示出秦巴地區濃郁的地域文化特征,這一點值得研究。小說展開的歷史背景,是漢江邊上的北黑山新中國成立前的社會狀貌,人物活動的范圍是黑山灣、周家坪、劉家坪、薛家灣和梁家院子等幾個村落。小說氛圍是整個漢江邊上的風土人情,它再現了一個時代的風貌,仿若畫出一幅清晰的時代素描。由此,我們知道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他們的生活圖景,日常風尚,特別是漢江邊上北黑山區域人們的生活形態,亦農亦工亦商,植桑養蠶,棉織絲織商貿活動,相互交錯。
閱讀孫揚先生小說期間,引起我訝異的是作者對人物沖突的處理。一般而言,故事若涉及嚴重沖突,大多時候,沖突雙方的結局多是斷裂性的。但在《黑山虹》中,作為小說核心沖突的山蠟梅與柳化謀兩方,在故事結尾卻完全和解了。柳化謀改變了對山蠟梅絲織社的態度,表現出真誠的合作熱情。還有強仁愿唆使扈志根帶領一幫人活埋薛排長,他覺得山蠟梅對薛排長暗生喜歡,自己心里極不順暢。竟然動用黑道人物欲滅掉他。山蠟梅、申治平、孫明義等人及時趕到,才將人救出。這樣一個處于激化狀態的沖突,小說在結尾部分的處理是,強仁愿認錯,薛排長也沒有追究,而遠走他鄉。山蠟梅與強仁愿重歸于好,繼續讓強仁愿做絲織社的管家,成為可信賴的人。
小說中另一個重要事件是孫賢良的死。他因為堅持植桑養蠶,柳化謀恨之入骨,利誘二魯子,唆使他謀害孫賢良,使絆子使他栽下懸崖。后來,孫賢良的兒子孫明義懷疑二魯子與父親之死相關,帶著梁鐵娃找到二魯子藏身之地——大神河石家院子,見到二魯子求證,發現二魯子“精神不振”,含混其詞,孫明義勸解說:“人要活得自在,要活得輕松一些,不要把過去的事老窩在心里。”最后二魯子走了,離開了石家院子不知所終。孫明義對梁鐵娃說,“二魯子是被逼的,也是受害者。鐵娃,窮人心連心,我很痛心他,并不記恨他,而讓人無比憎恨的是柳化謀他們的所作所為。”不管怎么說,二魯子是親手使父親致死之人,作為兒子的孫明義見了害死父親的兇手,這樣平和寬諒的心胸從哪兒來?
經過對上述重要情節敘述,可以看出,作者對這一類矛盾的處理方式,均采用了非對抗到底的方式,未設置慣常的你死我活的慘烈結局,而以取和的方式結束。這一點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想,就作者的創作心理分析,可能的原因是,在作者的潛意識層面,盡管矛盾沖突如此劇烈,也并不非得以一方受到懲罰作為故事的平衡。我追問是,這樣重大事件的發生,當事人如何處置?必當有一個深層的地域文化心理起作用。這在以關學為傳統的關中地區而言,則會是斷裂性的結局。因為史文化有著它嚴正肅穆的內在要求,而在秦巴移民文化中,則是“民神雜糅,不可方物”。你難以辨識其中的正大與規矩,因其中巫文化的盛行,減弱了史文化中的質直要素,變通性更為凸顯。我想,作者長期生活于安康移民文化圈中,無疑受其熏染,不自覺地對筆下人物的行為做了符合這一文化氛圍的處理。秦巴移民文化思維在現實與小說創作中,大不同于關中地區的文化形態。安康學院戴承元、楊明貴教授在對安康地區的移民文化研究中,認為“安康地域文化的基因圖譜中主要包含荊楚文化、巴蜀文化、秦文化、移民文化、儒家文化、佛道文化等文化成分”。認為“孕生于楚地的道家思想智慧對荊楚文化底色的形成起了關鍵作用。‘天道無為’‘無親無疏’,肯定百家之學‘皆有所長’的道家思想,塑造出荊楚文化重包容的精神內核”。說“在生存處世方面,安康人崇尚自由,宗法觀念淡薄,‘別籍弄財者多,舉族而居者少’”。因而“重包容”成為其精神內核。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黑山虹》對沖突的處理,最后竟均以和解達成,而非斗爭到你死我活。這一點值得關注。理應記恨到棺材里的深仇大恨,在這里卻能夠獲得寬諒和解,體現出某種獨特深刻的生命意識。移民文化自有它的靈活多變性,小說人物關系也并非線性狀態,而如山間之水,隨物賦形,在激變中構成變化和多樣。當然,至于說作者在寫作時,是否將這種大開大合、復雜多變的人物心理,細密地寫出它的合理性,這也是對作者的一個挑戰。那當是另一個問題了。
四
再說說柳曉云。這個人物在小說中讓人著迷。她是大財主柳化謀的獨生女,與孫明義“上私塾念書是在一塊兒,常是一起去,一起回來。”心里很是喜歡他,這種喜歡簡直是刻在了骨子里。柳化謀也曾有一絲想法,讓孫明義上門做女婿,但又覺得孫明義家窮,配不上女兒,后來就打斷了念頭,嚴厲叮囑女兒:“你以后不要同孫明義來往,我不同意這個上門女婿。”但是,柳曉云卻義無反顧,明里暗里一直愛著孫明義,愛著這個看起來好夢難圓的人兒。而孫明義盡管窮,卻也是自尊心滿滿,覺得自己像是要攀高枝兒似的感到不爽,所以,也在有意無意間疏遠冷落柳曉云。盡管如此,柳曉云從沒有一丁點兒的退避動搖,愛心不移。她說,你就是一棵苦楝樹,我也要苦苦地纏繞你。
這個人物的設置,形成了小說故事中人物色差,別有意趣。就是說,柳曉云雖在血緣上是故事中惡勢力的一方,但卻在心底里偏向于山蠟梅一邊。這樣一個具有雙重身份的人物,使整個作品具有了多重意味,使對立雙方的烈度,因了這個女子的出現,而呈現了某種打通的連線。柳曉云不僅在情感上與孫賢良的兒子孫明義相愛,對山蠟梅的絲織社更是傾心,她多次在重要關頭,背著父親,給絲織社通風報信,成為家庭的反叛者。柳曉云聰明美麗且通明達理,是一個很吸引讀者的人物。她的執著,她的堅守,寧肯終身不嫁也要守住這顆愛心,纏也要纏死你,既動情又可愛。
孫明義卻一直不肯接納柳曉云,一直到故事結尾,也未能終成眷屬。孫明義有自尊有志氣,不愿做上門女婿。沒料想人家閨女卻一心一意,不顧一切愛他幫他。只是作者對孫明義隱微復雜的心理情感揭示得還嫌不夠,不然當更為精彩。這個人物的設置,為故事的多樣性和豐盈飽滿大大增色,是頗有匠心的設置與結構。
五
長篇小說《黑山虹》,在故事的鋪排上,亦有一些缺失。當山蠟梅與柳化謀的對立沖突達到沸點時,必有地方權力的介入,可惜這一維度未能在作品中呈現出來。柳化謀與山蠟梅斗法,抓孫賢良羈留磨坊,唆使二魯子殺人,扒山蠟梅家祖墳,包括活埋薛排長等情節。雙方勢不兩立,警局必會介入,但作品卻始終將斗爭限定在民間兩種勢力之間。沒有地方權力這一維度呈現,讓人覺得財主柳化謀似乎就代表了最高權力,事實上他只是一個土財主,即使再有錢有勢,但畢竟不能代表地方政權,不能說將誰弄死就弄死,也不能任意指使一幫子人說扒祖墳就扒祖墳。至于說這個權力是好是壞,是否與柳化謀勾結?那是另一回事。強仁愿指使扈志根活埋薛排長,大膽到山蠟梅給錢跪地懇求才放人。只有公權力有這種“驗明正身,押赴刑場”的正大行為。即使情況特殊,作者也須得寫出那種可能存在的獨特社會邏輯。這雖是一些小瑕疵,但小說能以虛構的手段卻令人信服其真實,也正在于此。
(作者系著名文藝評論家、西安音樂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