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松鋮
宣強老師走了,這個驟然而來的消息讓我震驚之余,繼而是陣陣難以抑制的悲痛。其實,早在幾個月前就已得知老師患病住院,但我依然僥幸地認為,死亡固然是每個人的最終結局,但有時候它也是一段漫長的路程。也許老師距離那段路程還遠著……我的一廂情愿代替不了那張黑色的通知書,噩耗還是不期而至,先生走了,2024年10月4日晚:星星劃過紫陽文壇的夜空……
一
與宣強老師相知相識四十余年,他視我為知己,我視他為師長。20世紀80年代初先生已是名滿陜南的作家了,他當時在縣文化館主持編輯油印刊物《山花》,記得我那時高中剛畢業,正趕上農村包產到戶,于是心血來潮,寫了一篇短篇小說《換地》,斗膽寄給了《山花》。沒過多久,收到宣強老師的信和《山花》雜志,老師在信中肯定了這篇小說,同時還說了一番勉勵的話,信雖說只有半頁紙,卻讓我著實激動了好幾天。
算起來這應該是我第一次發表文學作品,是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后來,我忙于生計,某一天在《安康日報》香溪副刊,看到老師的一篇散文《吃馬桑泡兒的學問》,一口氣讀完后,覺得不錯,文字樸實簡潔,于淺白中道出了人生的哲理,于是,伏在桌上,一揮而就寫了千多字的評論,題目叫《做人的學問》,寄給當時《安康日報》香溪副刊編輯老師,大約一周以后,稿子就刊用了。宣強老師鄭重其事地給我寫了一封信,抬頭稱我為“尊敬的某某先生”,大約他已經忘記當年給他投稿的那位懵懂少年,信中的他低調而又謙遜,認為我對這篇散文內涵的揭示是準確的,評到了實質上,點中穴位,對他也很有啟發。
與這封信一同寄來的還有他剛出版的散文集《村野隨筆》。后來,他的長篇小說《美女曬羞》出版,他也在第一時間題簽贈送我……就這么一來二去,我們成了真正的“熟人”。
我到紫陽縣城出差,也會抽空兒去拜訪他,一邊喝著清茶,一邊與他閑諞,無拘無束。在我心目中,老師其實是個內秀的人,他不屬于口若懸河的那類,有時甚至略顯木訥。但我們之間卻很投緣,交談總能往彼此的心靈上靠。記得有一次,他對我說:“文字是寫給懂你的人看的,就拿我寫的歌詞來說,為啥只有陳碧珊才能譜出音樂的效果,就因為他懂我,他的曲子一出來,我就覺得是我需要的那個調調,仿佛我的詞就是為他的曲而準備的……”
二
2000年后,我調到縣城工作。不久,宣強老師也從縣級領導職位退下來了。我們的來往漸漸頻繁起來,他只要到縣委大院來辦事,一定會到我的辦公室小坐,喝一杯清茶。這時,他會告訴我最近在讀什么書、寫什么文章,甚至有什么新的構思,一切和盤托出,絲毫沒有師長的架子。這種忘年交般的情誼,使我們之間擺脫了人生的俗禮……2007年縣委宣傳部準備出一套紫陽文化叢書,宣強老師的書稿也在計劃之列。某天,他來到我的辦公室對我說,自己有三部書稿,這次只能先出版散文集,其他兩部待以后有機會再出版。走時,他將三部書稿留下來,說請我替他把把關,其中散文集和詩歌集還要請我作序……我乍然一驚,一時間手足無措。我說,幫您看一看,找找錯別字是可以的,寫序之類,我人微言輕,實在擔不起這個責任,最好還是請一位大家作序的好!他擺擺手說,哪有那么多臭講究,我的文字你懂,你寫的一定是我心里想說的,別推辭了!我為此糾結了許久,但還是硬著頭皮勉為其難地完成了任務。2008年上半年,他的散文集《綠野之約》出版,2012年底,他的民歌文化研究隨筆《唱歌的土地》出版,2020年6月,他的詩歌集《山水味道》出版,至此三部文集依次面世。我的兩篇序有幸忝列其中。戴承元教授在《唱歌的土地》的序言中曾寫道:“宣強先生不僅是作家、學者,更是一方土地的文化守望者與創造者。張先生寫小說、寫詩歌、寫散文,皆超逸而有靈性,他是安康本土較早對外釋放出重要影響的作家。”這個評價準確而且中肯,尤其是“文化的守望者”用在宣強老師身上,那是再貼切不過的。
與老師交往日多,愈覺得老師具有典型的文化人的品性,他雖名重一時,但卻從不張揚,就像清水塘里默默盛開的蓮花,獨守著一方難得的寧靜。有人說,倘若宣強老師走出紫陽,他的成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言下之意,是環境把他限制了,是俗事把他拖累了……
記得一年前,作家杜光輝有一次與我電話聊天,曾專門提及宣強老師。他說,20世紀70年代,張先生就已經很有名氣了,我去拜訪他多次,當時,想把他調到鐵路局從事專業創作,事情基本弄成了,但他卻猶豫了,最終放棄。我曾就這件事向張老師求證過,他沒有否認,說確實有個叫杜光輝的年輕人,幫他聯系過調動的事。為什么沒有去呢,他意味深長地對我說:“我這人有很重的戀土情結,遇事下不了決斷,拖拖拉拉,瞻前顧后,這是性格使然,沒法子。那幾年要我去的單位不少,即是去西安也不是啥難事,可臨了我還是退縮了,一句話舍不得這一方水土……”“舍不得”使他留在了紫陽,這是不是紫陽的幸事?其實已經用不著再回答了,如果單就個人的前途來說,確有諸多遺憾的地方。然而“舍不得”卻讓他扎下了根,他的奉獻和犧牲,其實恰是他最大的收獲、最大的擁有,當然,也是他最大的快樂!
三
從領導崗位退下來的那幾年,我以為是宣強老師極其順心、自在的時光,文化人的天性完全得到了彰顯。那段日子,他面龐紅潤,精神矍鑠,各種文化活動應接不暇,但他從不推辭,態度謙和,每請必到。有時,也會被外縣同行請去寫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為此,他曾戲謔地對我說,退二線了反倒比工作那會兒還忙,我笑著說,這恐怕才是一個文化人該干的事情……
2009年初秋,在漢陰縣掛職的作家方英文來紫陽。那天好像是周末,宣強老師打電話給我,說,方英文先生來紫陽了,他可能逗留一天,我們一塊陪他玩一玩、耍一耍,其他人就不告訴了。結束時卻又叮嚀一句,來時別忘了叫上友彬(犁航)……那個秋天我正在編撰紫陽縣組織史第四卷,人很自由,時間也相對寬松。接到電話自然是一番欣喜,立馬通知友彬,雙雙趕到方老師下榻的酒店。進屋免不了一陣寒暄,當然還有一些仰慕已久的話。張、方二人是故交,他們很多年前就認識,算是熟知,我和友彬是“新人”。方老師儒雅風趣,是那種一見面就愿意親近的人。他到紫陽自己帶車,給他開車的司機是個年輕帥氣的小伙,靈氣十足,見了我們熱情招呼,張老師說,小伙子有前途。方英文老師說,我就喜歡帶有前途的人,司機聞言嗤地一笑,竟有幾分赧顏。吃過早餐,張老師提議先去神峰山,那里可以一覽紫陽城全貌。到了山頂,車停在路邊,山上的空氣清爽,林子里雀鳥啁啾,兩位老師興致很高,說說笑笑,指指點點,很是愜意。在山上留了影,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驅車下山,張老師特別邀請方老師去文化館坐坐,方慨然應允。一行人徒步穿過東門口,踩著青幽幽的石梯,就那么一會左一會右、一會曲一會直,穿行在宛若迷宮般的石巷中。張老師說,那年賈平凹先生來紫陽走的就是這條巷子,呵呵,也是我引的路……進入文化館寧靜清幽的院子,張老師把我們帶進了一間寬敞明亮的畫室,他一邊沏茶一邊對方老師說,您這位大名人來紫陽一趟不容易,總得給我們留點念想吧,賜幾幅墨寶如何?方老師推辭說,走得急,沒帶印章。張老師說,那有啥關系嘛,只要是您的字,蓋不蓋印章無所謂。說著話,毛筆已遞到了方老師的面前,方老師站起身,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說,盛情難卻,那我就只好獻丑了。第一幅是贈張老師的:
一過秦嶺秀成巒,紅雉飛隱楚樹間。白云去留隨天意,青山起伏因地緣。我來舊景翻新貌,君倚老壺醉小軒。有女如花夕陽里,夜月邀上漢江船。
戊子年,由西安入安康途中,手機詩。今游紫陽重錄,呈張宣強先生教正。己丑八月十五,方英文。
隨后,給我和友彬各寫一幅“綠楊紅藕”“書生風雅”。下午,我與友彬臨時有事,宣強老師獨自陪方老師游玩茶山,照片傳來,兩人都很愉悅。傍晚,吃過飯后,宣強老師、我和友彬,邀方老師去廣場溜達。那時,廣場建成不久,煞是熱鬧,而剛剛興起的廣場舞更是紫陽一道靚麗的風景。華燈初上,微風送來陣陣金桂的馨香,一隊女子伴著音樂的節拍,伸肢扭腰,姿態曼妙。宣強老師對一旁的方老師說:
“瞧,咱紫陽女子的身段多養眼!”
方老師微微一笑,點點頭,說:“腰好……”
……
翌日清晨,方老師驅車回漢陰。過了一段日子,報上便登了方老師的一篇文章《紫陽腰》。碰到宣強老師,我說,又是一篇難得的佳構啊!張老師說,佳構都讓別人寫了!我說,你也不錯,歌都唱出陜南了,不是日本人也讀你的詩嗎!他嘿嘿笑起來,竟有幾分得意。
四
2016年3月,宣強老師家庭變故。3個月后的某天,他突然出現在我的辦公室門口,那一刻,我幾乎認不出他了:原先一頭濃密茂盛的黑發全部灰白,此時的他,眼窩深陷,顴骨高凸,脊背明顯佝僂,走路顫顫巍巍……那一天我們談了許久,他的聲音嘶啞,顯然還沒有從喪子的悲痛中擺脫,那種曾經柔和、親切、自信的眼神,竟然透出游弋、落寞甚至還有幾分無助的哀愁……他說,這幾個月差點沒有挺過來,接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個殘酷的事實,但人死不能復生,痛惜歸痛惜,活著的人還要繼續往前走……
后來,因為行動不便,他來我辦公室相對少了,我有時也會打電話給他,問問他的身體,他說,還好,每天早晨在樓下院子轉十圈,只是上坡下坎力不從心了……2021年,我在撰寫(與人合作)紫陽地方文化研究專著《紫陽民歌劇》時,曾與他有過幾次面談,我說,紫陽民歌劇還處在一個發展、規范的階段,它一直沒有相對穩定的戲曲程式,這是一個很大的缺憾,沒有程式,就很難走遠……宣強老師說,民歌是根,民歌劇是果,沒有根哪來的果?新民歌創作要接地氣,要與劇情形成一種血肉關系。當然,形式還是要慢慢固定下來,那些老劇種幾百年了,它們都有一個模式,模式就是邊界,不能隨意突破。但內容可以不斷翻新,比如古老的民歌曲調,我們可以借鑒、改造,新民歌的“新”絕不是拋棄前人的東西,而是繼承中的“新”……他說,他的很多感悟,都寫在了那本隨筆集《唱歌的土地》里了,如果時間允許,很想將幾十年創作的新民歌歌詞匯編出版……
2020年夏,宣強老師的詩歌集《山水味道》由陜西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這是從他創作和發表的千余首詩歌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在序言中,我曾這樣寫道:“宣強老師的詩是那個時代的聲音:很美妙,很動情,也很傳神。這些詩被漢水浸淫,被巴山滋養,氤氳著民歌的氣息,飄逸著漢調二黃的音韻,因此,它們給人的感覺是水靈靈的,晶瑩剔透中閃爍著太陽的光輝。”青年作家犁航在他的評論《傳統文化和地域文化輝映下的民間贊歌》一文中,全面解讀了宣強老師的詩歌思想和藝術特色,他寫道:“張宣強的詩歌,以禮贊家園為情感基點,融入了傳統文化和民歌元素,給詩歌插上了飛翔的翅膀,記憶了那個特定文學時期的詩歌審美內涵,在當代詩歌天空中點亮了屬于自己的那一盞星火。”
關于宣強老師的身份定位,有人稱其為作家、詩人,也有人冠以資深詞作者、劇作家、地方文化研究專家等,似乎很難有一個確定的認知,這其實并不奇怪,作為家鄉一個土生土長的文化工作者,他首先必須服務于紫陽的文化事業,他必須熱切地關注和融到身邊的生活中,并成為其中一個角色,因此,他不是單純意義上的作家、詩人、詞作者、劇作家,為了紫陽的文化事業,他的創作方向可以隨時更改,寫什么,怎么寫,一切皆取決于時代所需,群眾所好,故土所托。一輩子的堅守,他把自己變成了一棵樹,一棵挺拔、偉岸,上面結滿了五色之果的文化大樹。他為我們創作、改造了130余首新民歌,其中10余首成為歌中典范,至今傳唱不衰……
星星劃過紫陽的夜空,但那束光卻留了下來。它的璀璨不會消失,永遠不會!記住張宣強吧,一個卓然不凡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