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隆安
記得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周日,我、馬力、舍頭、棗樹和邊村,相約著去四十里外的街道集市閑逛。本來的目的是去下館子吃頓飯,最好有肉,潤潤寡了好久的腸胃。誰知,找來找去,只有一家小飯鋪開著門,況且只有面條,或者稀飯。我們一商量,不如買點大肉,各自回到鄉村小學熬著飽餐一頓。
轉了幾條街巷,尋到一家肉鋪。偏偏這時候,旁邊的一個舊書攤如吸鐵石一般,吸引了我們這群書籍的“鐵粉”。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圍到書攤前,翻看案子上暗的發黃的圖書。最后,肉雖未買成,每人掏了三兩元不等的錢,分別買了一兩本書,興高采烈地回家了。
剛才說到的名字,其實都不是我們的真名,是“筆名”。舍頭姓馮,他最愛讀《駱駝祥子》。上英語課時,他聽不懂老師嘰里烏拉說些啥,就趴在位兜看小說。看的正是老舍的小說。那時候,上高中才開英語課,我們都學得云里霧里的。也是這個原因,高考都光榮落榜。老師伸手拂了拂他的頭,狠狠地批了他一頓。他一生氣,就給自己起了個舍頭的筆名。
馬力也姓馮,眉清目秀,膀大腰圓,力氣大得出奇,能把自己做的一百二十斤的水泥杠鈴一而再地挺舉起來。加上特別喜歡著名作家路遙,就給自己起了馬力的名字。棗樹姓吳,他喜歡魯迅,諸如“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華老栓一摸“硬硬的”還在之類,是口頭禪。課余時間,他踱著滑稽的方步,說,院子里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同學們戲謔他為棗樹,他干脆用作筆名。邊村呢姓郭,崇拜的是當時陜北高原上的一個詩人,叫遠村?偛荒芤步羞@個吧,那就改成邊村。至于我,起了個你或許意想不到的名字:坦凸。還刻成印章,凡是與我有關的書籍上面,蓋得密密麻麻。不用說,當時我最崇敬的作家是誰了吧——賈平凹。
我們是高中同班同學,落榜后,都被招聘為代課教師。像一把菜籽,被隨手撒進本鄉山山洼洼的村小里,干起了教書課童的營生。鄉村小學,除了教學還是教學。有些老師受不了這種枯燥與單調,離開太陽底下最光榮的職業者不在少數。
那時候,物質是想象不出的匱乏。我們受盡了不堪回首的生活磨難。教學之余,還要從事繁重的田間種莊稼。有時候免不了喟然長嘆,敢問路在何方?前途渺茫何時露出曙光?
值得慶幸是,我們都喜歡讀書,更喜歡握筆鋪紙,隨筆涂鴉。把理想信念,彷徨困惑,記錄下來,一抒心念。每當夜幕降臨,點起一盞煤油燈,閱完作業,寫好教案后,打開一本心儀的書籍,才是我們張開心靈的翅膀最為愜意的時刻。讀書讓人忘記時間,半夜,通宵。翌日起來一看鏡子,兩個鼻孔被煤油燈熏得漆黑。
村小的日子,最期盼的人當屬綠色使者郵遞員。因為,他能送來學校和個人所訂的報刊書籍。最起碼一個周都有“精神食糧”。他偶爾還帶來小小的稿費單,雖然只有一元十元的,也夠我們高興好長日子。
我們的生活因了對文學的執著與熱愛,而變得生動活潑陽光起來。除了在校教學和回家勞作,我們沒有除了文學以外的任何不良嗜好。不管誰得到一部好書,必相互傳閱,相互長談闊論,暢談書中情節。某某細節刻畫得好,值得借鑒;某某事件一樣發生身邊,我怎么寫不出呢?記得那時,我們循環閱讀的書籍很多,如《保衛延安》《創業史》《浮躁》等等。
對文學的惦念,使我們有時做出一些狂熱的舉動。著名作家賈平凹到家鄉太極城講座,我們得知消息后,奔走相告。想約著到遙遠的縣城,一睹名家風采,聆聽教誨。騎著借來的三輛自行車,每車兩人,騎行一百二十里。到達之后,講座已快結束。無盡的遺憾頓時挾裹著我們。天色向晚,住宿吧,怎奈囊中羞澀。只好返回。騎騎歇歇到家已是凌晨,雙腿腫疼數日難消。
這樣出格的經歷并沒有使我們沮喪。相反,我們更加癡愛,更加執著。文學,如一盞明燈,照亮了我們的前行之路。在文字的海洋里,我們學會了思考,學會了堅韌,更學會了如何在平凡的日子里,尋找不平凡的意義。每一次靈感的碰撞,都是我們內心世界的升華與蛻變。
我們自感,所熱愛的文學,具有強大的神圣力量,她是多么的高尚。我們正以心靈為眼,尋找生活美麗的火花;我們正以筆為手,掃除枯枝落葉;我們正以夢為帆,向著更加廣闊的天地,揚帆遠航。
在我們的世界里,文學不僅是生活的調味劑,更是靈魂的滋養品,營養著我們茁壯成長,砥礪前行。
我們幾個一直從事的是教育行業。因為文學的緣故吧,知識視野相對比較開闊,所以語文教學也得心應手。無論是教案書寫,還是作業批閱,抑或是課堂上的啟發導入,環節設計,都能贏得鄉村學生的歡迎。有兩位老師逐漸成長為縣級教學能手哩。這可稱得上文學與教學相得益彰,業余愛好不費本職工作。
回想起來,當時的我們已是對文學有點近乎癡迷的樣子呢。達到了為文學喜為文學憂的地步。世事無常。此后有一年,竟然傳來著名作家路遙英年早逝的消息。那時,消息極端閉塞,我們知道時,已是一月后,我們情不自禁而潸然淚下。我們都萌發出遠赴陜北或者西安一趟。只是為了尋覓大家的足跡。因為交通不便,沒有路費,只好作罷。周日相約,在一處田野里相聚,懷著沉痛的心情,以我們獨有的方式,遙向北方,燒了些許紙錢,寄托哀思。同時感嘆:身體確實是革命的本錢——假如路遙生命延續二十年,那將會誕生多少或許超越《人生》《平凡的世界》的鴻篇巨制啊。
毋庸置疑,我們的行為,難免引起極個別人的非議。那次從集市回家,我們正為擁有好書而興奮。有人知道后,卻說我們是地道的文學青年,相當于如今的憤青與屌絲。寧可居無肉,不可居無竹。寧可不吃肉,也要多買書。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言下之意不外就是:一群書呆子。
文學青年也好,書呆子也罷,我們并不在意。終歸是十八九歲時的人生信仰,懵懂年紀的精神支柱。
日月荏苒。雖然此后的漫長日子中,我們都奔波于生活的風風雨雨中,沒有在文學的道路上走向輝煌。但夢里依稀文學青年這個時代名詞,畢竟充實和豐盈了我們青年時代的生活,支撐著我們腳踏實地在各自的崗位上,一路走來,跨越了長達數十年的如歌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