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菊
平利的年味是自吃庖湯宴開始的。地處南北交匯的小城平利,人文飲食也是南北集會,南方人喜好的甜鮮和北方人偏愛的熏臘都大受歡迎,傳統待客肉食仍以大肉為主。
庖湯宴是頂熱鬧的農家宴席,節氣過了冬至繼續就開始了。冬至是周代新的一年的開始,民間有“冬至大如年”的說法。而庖湯宴有著慶豐年,謝鄰里,祈福運之美意,鄉村人家對農時節令十分注重,多會挑了“肥日”宴請。肥日也就是皇歷上的陽日,是農家信奉的好日子,據說這樣的日子買進牲畜長得旺,宰殺牲畜接槽旺。當然,這都是老講究,討喜的彩頭。一場熱熱鬧鬧的庖湯宴,就是一場小型農貿交易會,大家各取所需,為年夜飯和春節待客儲備肉食。除了上好的豬肉,豬血豬頭豬下水都是搶手貨,前者用來做血粑粑,后者是鹵菜必備。
在平利,年夜飯和春節待客講究“八大件”,前者額外加條全魚,取連年有余之寓意,再燉個湯,便是十全十美了。“八大件” 為八冷八熱,且各是四葷四素。涼菜的重頭戲是鹵味,庖湯宴上購得的豬頭豬下水與雞鴨牛肉豆腐干等一鍋里鹵了,拼盤上桌,好吃又排場。熱菜則是南北風味兼具,生鮮熏臘齊上案,麻辣酸咸各取所好。鹵菜和蒸碗一般都是提前鹵好蒸好,冷藏備食。近年,又添了山珍野菜這一類新貴,花樣翻多,講究仍無二致。其中有些菜品屬地方獨有,有謀性的主婦,自年初就會留意冷藏儲備起來,如鮮絞股藍、半邊菜、野椒葉等高山食材。小年后,各家的掌勺都動了起來,居民小區里四處飄散著肉菜香氣,街頭巷尾各色燈籠早掛了起來,年貨攤子鱗次櫛比,熟人相遇不再問“吃了嗎?”而是說“置年貨吶!”若因故去到鄉村走一遭,就會瞧見好些人家架起了大鐵鍋柴火灶,大鍋大籠屜的蒸煮烹炸,忙得不亦樂乎。
大年三十,色澤誘人的鹵菜被切碼得極具美感請上餐桌時,它們多會擁有一個寓意美好的雅稱,如鴻運當頭、二龍戲珠、賺頭、福牛、抓錢手等等。推杯換盞間,美食和祝福一并奉上。涼菜中,豆芽和菠菜是必備,擺放講究“上青下白四角紅”,菠菜為青,豆芽為白,葷菜為紅。至于緣由,始終不曾全然知曉。偶然讀過林青玄先生一篇講菠菜的文章,說在臺灣過年必吃菠菜,謂之“長壽菜”,挑品貌俱佳的菜株,焯水后捋齊擺盤,吃時整根使勁兒咽下,表生命長青之祈愿。據說,這一講究源自內地南方某省。猜想,平利這上青下白四角紅的講究,或寓意相近,取生命長青,為人清白,日子紅火之愿景,也未可知。至于豆芽為何是白,至今沒弄得明白。比較而言,“八熱”就靈活得多了。人多時,八個炒菜,蒸煮菜色不做計數,取雙數就好。人少時,蒸炒烹炸共計八個就成。若逢三五親友造訪,微“八大件”待客也是相宜的,冷菜各取一小撮,八樣拼成一大盤,熱菜換成小碟小碗,仍是八個,可口又可心,禮數上也是周全的。
每每將小城“舌尖上的年味”分享給久居都市的親友,總令以半成品充裕餐桌的他們艷羨不已!我也油然慶幸,生活在這樣的小城不失為一種幸福。事實上,我所表述的是當下年味一隅,再早,地道的山鄉年味更是勾人回味。
童謠里唱“過了臘八就是年”,而早年鄉村的年味自臘月就有了?邕^臘月門檻,大人們便時時警醒規矩娃們言行,不吉祥的話不能講,不文明的舉止不能有,他們自己言辭也比尋常順耳。各家繼續殺年豬,迎來送往都有好吃喝,面上盡皆喜氣洋洋。小年前,必要開灶烤酒熬糖,小年當天用新烤的頭子酒和上好的板糖祭灶,一壺燙酒,一碟板糖,再配上兩碟瓜果,主婦恭身虔誠地絮叨一籮筐好話,懇請灶君上界述職多多美言,多帶福氣回來。好酒撤下來,喂了老少爺們兒的酒蟲。糖果則填了娃們的小肚皮,他們捂著鼓鼓囊囊的荷包,興沖沖地貓在爐火旁吃得口齒生香。
小年前后,灶間就沒斷過火,打豆腐,攪涼粉,炒苞谷花,熬糖粘糖,炸面果子,發面蒸饃,蒸碗鹵菜,炒瓜子花生……主婦身側常圍著一群“小饞貓”,上趕著幫忙燒火、拎水、磨磨、跑腿,別提多殷勤了!瞅著豆漿翻花兒了,一人來一碗,圍著鍋臺轉圈兒吸溜,待得點了鹵水,豆腐腦再來一碗。板糖還是糖水時,便這個一勺那一個勺,美其名曰:嘗味兒。糖熬好了,吃了糖希,又巴巴地等糖鍋巴。不得不說糖鍋巴是人間至味,甘甜濃香嘎嘣脆,還有股濃郁的焦香味兒。炸好的面果子,炒熟的花生瓜子苞谷花,無論藏得多嚴實,都能被家里的小饞嘴尋到,今兒偷一把,明兒偷一把,直到當娘的盤算著不夠支應春客了,擱大木箱子或板柜鎖起來,才不得不罷手。家里的鎖起來了也不打緊,正月里四處拜年,總能得著一些好吃喝。有時,趕巧從鄰家門前過,逢著待客,也能得一捧零嘴兒。
灶屋熱火朝天,屋外也不例外。后檐下歇了半冬的酒灶呼呼燒起來,苞谷酒烤一甑,谷子酒烤一甑,麥子酒烤一甑,加上入冬主打的甜桿兒酒,正臘月間待客的美酒不下四五種。老道的行家,多有“斷花摘酒”的本領,看花摘酒,掐頭去尾。通過觀察酒花大小、滯留時間長短和品鑒味道判斷餾出的燒酒度數高低,把高中低度酒準確分離,分壇封裝。這聽來玄乎其技的本事,也沒幾人真正學過,但凡善飲者,喝著喝著就會了,將下料發酵蒸餾摘酒一套程序熟爛于心,直至爐火純青。細思起來,農人通農事就如婦人善生養一般,近乎自然天成。
除了烤酒,預備柴火、打年貨這樣的要緊活也是老少爺們兒的主責。柴火要按廚下和火塘不同用途足量預備,做飯的柴草粗細搭配,烤火用的則以耐燒為宜,除了日常燒用,額外還得挖個頂大的柴疙瘩除夕晚上燒。老傳統講究“三十的火,十五的燈”,三十晚上的火要整晚不滅,十五夜里的燈應通宵達旦,一個好疙瘩蔸常能燒幾天幾夜不滅。此番講究各地說辭不一,但古今南北情理不遠,左不過是嚇唬年獸,企盼日子紅火及前途光明,與燃放爆竹、張貼對聯年畫大抵相近。打年貨實在是個妙語,打,有一網打盡之意。一般多是當家主婦列出名目,男主事挑上籮筐或夾了蛇皮口袋去集鎮采買,煙酒副食、燈油香燭、皇歷春聯、菜蔬大料、糖果瓜子等一應物什盡可能一次張羅回來。記性要好,賬算要清,還得有一膀子力氣。
除夕當日,老幼皆兵。主婦在廚房忙活,其他人灑掃挑水擔柴喂牲畜,確保年夜飯前,雜七雜八的活計盡皆拾掇得妥妥帖帖。晌午頭上,愈發忙活,攪漿糊貼對聯,準備年夜飯,張羅祭祖……待得一切就緒,一家人在爆竹聲聲里圍桌團坐,火燒得旺旺的,酒燙得滾滾的,菜擺得滿碟滿碗,一家老小撐腸拄腹,喜笑顏開。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飯后,挨個洗漱一新圍爐夜話,吃糖果,擺古今,發壓歲錢,喜氣洋洋守歲接福。
一歲除,一歲新。年夜飯后到正月初三“送年”前,講究不潑水,不掃地,不動刀剪,不事勞作。連著幾日,除了走親訪友,就是在家吃喝樂呵,安心守財納福,別提多敞亮開懷了!
年被引申為歲名,因著谷粟一年一熟。傳統年俗意在撫慰辛勞,慶賀豐收,祈來年豐贍。歲序常易,華章日新。在現代化進程的滾滾洪流中,一些古老年俗日漸簡化淡出,一些新的年俗應運而生,可最為養心慰懷的仍是一碗人間煙火,“舌尖上的年味”成了最有溫度的傳承。地道年味里都飽含著一份故舊難離,每于新年前后下意識回芻,總能品咂出一份別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