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莉
過去我家鄉對人的評判標準很簡單直觀。對男女通用的一條評判是有沒有“德行”。此外,對男人的評判標準單列一條:是否是種地的好把式。自然也給女人列出了兩條:有沒有一手好針線,能不能做得一手好茶飯。
男人的舞臺在外面,在雖然不很廣闊,但畢竟敞亮的田地里,能在薄地里興出好莊稼,就是個莊稼把式。女人被孩子、牲口、老人絆住了手腳,圍著豬圈、牛欄、雞棚和灶臺團團轉。養育孩子,照顧老人,飼養牲口,打柴料灶,終日瑣碎。當然她們也有成為“把式”的機會。那就是把飯煮好,煮到家人滿意,煮到鄉鄰四里都認可,那也就是個把式了。這地位與莊稼把式是平起平坐的。
做飯的好把式要能做得一手稀——稀飯、揪面片、拌湯、攪團、玉米糊、搟面、煮時蔬、燉肉湯……做啥得是啥,稀飯稀而不寡,面片軟而不糊,攪團湯團兩清,面條勁道滑溜,時蔬搭配要得當。
做飯的把式還要能做得一手干——四大六小的蒸菜,七葷八素的炒菜,紅紅綠綠的時蔬,這是廚房里把式手中的“干貨”——等同于作家文章中的精華、領導講話中的重點。
食材充足的條件下做出一桌“干貨”,我家鄉的人不認可她是個做飯的把式,最是那食材稀少、客是不速、時間緊迫的情況下做出一桌“干貨”算是考驗。怎樣傾其所有,如何搭配利用,哪怕“前廳待客,后門借米”也不是羞恥之事,倒是怕不夠熱情,招待不周,得罪了客人,以后再不登門,路斷人稀才是大忌。
放下別的不說,單是家里有一塊臘肉,好把式也是能做出一桌菜待客的。瘦的用快刀片出來用辣椒爆炒;肥的用土豆、豆豉和腐乳上籠屜蒸了,算是三樣;半肥半廋的可以切一盤原汁原味的砧板肉;余下的用擱了蔥花的面糊裹了煎出來就是一道農家面點;帶骨頭的就用蘿卜干燉了,六菜一湯,就是這樣成就的。這就是心思,心意,是好把式的品德。
貧困的年代什么都缺,村里人見面打招呼自然頭等關心的是“你吃了嗎?”回答也不外乎兩種:“吃了,稀的”。或者“吃了,干飯。”莫怪話短,大家都沒有更多的飯食種類需要細致劃分,彼此心知肚明,農家常吃的就是一鍋稀。真的是什么都得加水,稀釋、增量,確保家里每人能盛上一碗半碗,若有客來,有時實在拿不出像樣的東西,好把式為難,怕怠慢,但無論如何也得動腦筋做一頓干飯待客。
我家鄉把柴灶柴火鐵鍋做的米飯稱干飯。自己種出來的稻谷,自己產出的米,淘了洗了,燒柴火放鐵鍋里煮至斷生,撈起用竹笊籬過米湯。灶眼里再添一把木柴,燒起旺火,炒各種時令的小菜,春天的竹筍、豌豆苗、芽頭菜;夏秋的茄子、辣椒、土豆、紅薯桿、南瓜、豆角;冬天的蘿卜、白菜,有什么炒什么,炒好的菜裝盤拿碗扣了,一溜子圍著灶臺溫著,炒完菜把瀝過米湯的飯胚倒鐵鍋里用瓦盆蓋嚴了添小火蒸。二十分鐘一過,開鍋吃飯,菜還滾熱,飯已噴香,齊齊的端上桌來。鍋底里留著一塊完整的金黃色鍋巴,灶眼里再添一把木柴,往鍋里倒進瀝出的米湯,聽得“哧溜”一聲響的功夫,一鍋香濃的鍋巴湯又做好了。
把這樣一桌素食做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的當然就是好把式了。外面的天地靠男人撐,家里的門面還得由女人來顧。在我家鄉,但凡家里有這樣一個好把式的,男人在外面都抬得起頭。
物質慢慢豐富之后,那圍著鍋臺的一溜子菜式也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過去的時令小菜,到后來雞鴨魚肉無所不包,但不變的,是柴灶飯給予人的妥帖安心與美味,是圍坐一起吃柴灶飯的心情。
時過境遷。現在家鄉評判人不再那樣簡單了。他們不再單純的認為把地種好了就是一個好把式,他們說種地不養家了。他們對好女子的標準也有了困惑與分歧。于是像種地、造廚這樣一些以前看家的本領,竟也慢慢的生疏了,丟棄了,如同一個好的拳師,甘愿自廢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