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是南秦嶺里的一個小盆地。不過,早在公元1542年成書的明代《陜西通志·地理志》上,把這地方的山詩意地記載為“秋山”。在盆地的隨便什么地方,只需掘地兩三尺深,就可見汪汪的地下水。這有點像濟南泉城,或可謂之為“泉村”。也是家家泉水,戶戶可以有井的。我家的井,位置在老宅四合天井正中央,當與老宅同期修造,亦系清咸豐初年所掘。算資歷,該有150多年了,是口老井。井水哺育我們這個家,已經綿延了七八代人。
因為患有膽囊炎,我飲水一向是比較挑剔的。每次回去住,喝水的時候,母親總要提示說茶放在哪兒的,讓我自己抓。但我更愿意喝我們老井的白開水,在下意識里就不想要茶葉。不夸張地說,我們的井水,味道是“有點兒甜”的。有一天回家吃晚飯,我嘗出那飯是新收獲的米的味道——我小的時候,因為動亂,國家處在困難時期,家家都缺糧食吃。每年秋天第一天開鐮收割的稻谷,各家在晌午前就會分到一些,這叫“水谷子”。“水谷子”被母親在鍋灶里急忙炒干,舂出米來,這日晚飯就有得新米飯吃了。吃這第一餐新米的飯,記憶里是太香!非常的香!——我于是問做飯的二嫂子,是不是新米?她說是早上的剩飯,米也是商店買的普通的米。我馬上明白,這味道,和在城里用加了漂白粉的自來水煮的飯,有著明顯不同。飯好吃的原因,在于煮飯用的水!
老井,也自有關于老井的生活故事。
父親說,老井在土地改革后我家搬離老宅的十幾年時間里,是在被住進去的幾戶人污染后給填上了的。上世紀60年代末,設在我們老宅里的供銷社搬走,我們得以遷回,因為那時候政治運動還正轟轟烈烈,父親怕被人抓辮子說是“階級復辟”,沒有敢啟用。直到1983年,那場運動真正壽終正寢,風息浪止,父親才指揮我們掏開老井重新使用。父親和老井的關系,從我不愛學語文的兒子上初中時候寫的一篇作文中,可見一斑。這篇小小的文章,也是有點“黍離之悲”的。我鼓勵他寄給市報,竟然發表了出來。文中說他小時候,爺爺帶他到河里釣回幾條小魚,活潑潑地養在井里,為的是凈化水,也防人投毒。爺爺每天定時給井里丟飯粒,吸引得小魚上下翻飛地爭食,那樣子很有趣。賞魚是他爺爺最開心的時候。爺爺去世一年半的暑假,他回家,先到爺爺的墳上,見墳塋上雜草叢生,再到老井邊看爺爺養的小魚。其時老宅正拆除翻新,拆下的老料,舊瓦都堆在老井邊,魚兒見到人來馬上上浮,期待被喂食。看到這文章,我大姐傷心落淚一場,我二哥還將這小文章的剪報保存了下來。文章第一句原來是“爺爺喜歡吃魚,但更愛魚。”編輯可能從保護生態角度考慮,刪掉了個“吃”字,成了個病句。限于篇幅,結尾也給刪掉了一些話。
我老母親就特別偏愛這一井水,她不愿意進城住,這差不多是一個主要的原因。她總是說,住在老家“柴方水便”——這話的修辭,很有點意思。她還能憑井水高低落差的變化預報天氣。她說,我們井水上漲,天必晴,井水降低,天下雨。村里的“農村飲水工程”,早讓山泉水到了家家戶戶,可我們老宅,就沒有接自來水,是母親說不讓接的。我也覺得好像真的沒必要。
老井的水,冬天里會冒出熱氣,洗菜手不會很冷,夏天的井水,可就是沁涼沁涼的了。老井壁用河卵石砌成,鼓腹斂口,深不足兩米。淘井的時候,可見井底泉眼三個,水來自不同方向,水量甚豐。淘洗后差不多半小時,水就滲到原來位置。二哥置了個小水泵,每次十幾分鐘,老井就被淘洗得干干凈凈的。
某日,一凈水器直銷員上門,見到老井,讓舀一瓢水測試。他取出水質檢測器插入水中,見液晶顯示屏數據從基數一路飚升至170。他連連驚嘆:“好水,好水!”我問其故,他說這數據是益礦物質的含量,又取出試劑滴水,立呈淡藍色。他說是“弱堿性”更好!我疑惑,馬上到門口商店買來一瓶“可口可樂”牌的礦泉水倒出依樣檢測,數據是22;到鄰居家接自來水測,數據55。我帶他到小河,檢測河水數據75。再測村里小溪水,數據94。他最后說:我這生意不用做了,我來投資你家井水瓶裝了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