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朝林
外婆家有兩棵杏樹,一棵堂前,一棵屋后。
堂前杏樹下是外爺八根竹竿搭成的菜棚,種著絲瓜、葫蘆、刀豆角、金瓜。外爺給了它們規定了空間,只有老實的葫蘆和金瓜,按照指定的路線攀爬,羞羞答答地駐守著屬于自己的空間,安分守己地在自己的天地里開花、結果。爭強好勝的絲瓜、刀豆角掙占完自己的空間之后,搶占著他人的領地,一有空隙,便擠壓過去,或從金瓜的頭頂爬過,或從葫蘆的身下繞走,爭分奪秒地在別人的領地里開花、結果。即使委身于金瓜胯下,努力地開出一個謊花也心甘情愿。倒是葫蘆大度,盡管刀豆角把個葫蘆纏得死去活來、愛得蔥蔥蘢蘢,葫蘆該干啥干啥,把一個個賦予夏天的驚嘆號,吊在綠茵間,微風中擺來擺去。
堂前的杏樹叫“雞蛋杏”,長出的杏子大如雞蛋,砸出來的杏仁可吃,像花生米。這棵杏樹,主干生三枝干,蔭涼了外婆家半個院壩,雞蛋杏熟透后,肉軟汁多,甜里帶酸,爽口解乏。每到雞蛋杏成熟的時候,疙疙瘩瘩的黃杏子掛滿枝頭,陽光下閃爍著誘人的淡光,夏風徐來,滿院子是杏的香甜味。
屋后的那棵杏樹,叫“米杏子”,結出來的杏子象米粒,最大的斑鳩蛋大。米杏子樹葉小、枝稀疏,果實卻結的繁,每條枝椏,密密匝匝地墜滿杏子,挨挨擠擠的杏子,不給枝條一點喘氣的空間,有時間壓得枝條垂到地面,經受不起重壓的“啪”一聲,折斷下來,米杏子滾落一地。米杏子未成熟時硬、苦、澀、酸,成熟后軟、甜、香、面。我驚詫,不足十丈的同一塊天地生出果實大小不同、味道各異的杏樹來?我問外爺,外爺說,堂前的杏樹,吃的陽光多,杏樹就開懷,果實就碩大;屋后的杏樹,吸得陽光少,生長的瘦弱,果實自然就小。從那個時候,我就仰慕太陽,敬愛太陽,我堅信外爺的話,誰吃的陽光多,誰就燦爛,誰的果實就會碩大,因此,我常在外婆家的盛夏里奔跑,擁抱陽光,在鋪滿陽光的草地上打滾,沾染陽光,希望長出自己碩大的果實來。
盛夏中午,外爺在他的菜棚下放晌,我也端出一把椅子,趴在外爺的馬扎邊,看外爺睡覺,看著看著,我也睡著了,花的亂影在我的夢里撲來撲去,我笑的流出涎水,濕了外爺的胸膛。
盛夏的夜晚。我鬧著要和舅舅們一起睡在菜棚下過夜,嗅著桃香、李香、杏香、瓜菜果香睡著了,屋后竹林里的夜鶯鳴聲,擠進了我的夢里,為我平添了一段婉轉的輕音樂。
周日的菜棚下,幺舅寫作業,寫著寫著,睡著了,一朵絲瓜花的影子,偷偷落下來了,落在了幺舅的作業本上,幺舅醒來了,歪著腦袋盯,拿出蠟筆細細描,那朵絲瓜花,就在幺舅的本子上安家了,外婆看到了,添上綠葉和彎彎曲曲的蔓,安家的絲瓜花有了生機。
菜棚里,外婆在繡花,潔白潔白的繡花布,是夏天布滿白云的天空,巧手的外婆,在白布中間繡出三間瓦房,屋后繡出了一片竹林,屋前繡出結滿果實的桃樹、李樹、杏樹。樹下,還有穿花裹兜的我,外婆把鄉愁繡上去了,夏天也繡上去了。外婆把繡好的花布給我做了花裹兜,穿在身上,我把我和外婆憧憬的家園、夏天,一起穿在了身上,領自己和家園、夏天一起在田野里奔跑,炫耀。大我三歲的幺舅,沒有花裹兜,哭著、鬧著問外婆要,外婆揚著吹火筒唬幺舅,幺舅就跑,外婆追,幺舅爬山了杏樹,坐在樹杈上哭,外婆夠不上,回屋吹火。我在樹下,仰著頭,看幺舅。幺舅哭著哭著,扯下一顆黃杏子嚼,汁水滴下來,香甜味也落下來,誘得我直流口水,嚷嚷著要拿花裹兜換黃杏子,幺舅不哭了,摘幾顆黃杏子丟下來,我用花裹兜接,一顆熟透的杏子,跌破了,出了汁水,染黃了一大片花裹兜。
采摘下來的兩樹杏子,分裝在兩個柜子里,放一層杏子,鋪一層麥糠,一層杏子一層糠地鋪,外婆說這是“臥杏子”我問,杏子還要臥覺?外婆說,杏子在被窩里睡上一覺,做個甜甜的夢,就熟透啦。
臥黃透的杏子,更軟了,特別是“雞蛋杏”輕輕一拿,就能拿出汁水來,趕快捧著吸,甜到了心底。我一口氣吃了十幾個,外婆急的直嚷嚷不準多吃。我問為啥?外婆說:“桃子飽,杏傷人,李子樹底下抬死人。曉得不?”傷人?死人?我嚇得直伸舌頭。
然而,杏子太香甜了,經不住從柜子里飄出來的杏香誘惑,偷偷端來凳子,揭開柜蓋,裝滿兩兜杏子,溜進屋后的竹林里,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直吃得肚滾腰圓。不料晚上發燒,上吐下瀉,嚇壞了外婆,讓舅舅他們打著手電筒,在屋后的杏樹主干上采摘黑胡椒,炒焦、研碎、充水,這又苦、又澀、又辣的黑胡椒湯,難以下咽,在外婆的勸導下喝了一碗,慢慢的我不吐不瀉了,高燒退去了。從此吃杏子,外婆讓吃幾個杏子,就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