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開林
蔣家關沒有關,人可以自由出入,樹可以自由生長。過板橋,入農家院,有狗而不吠,流水聲很亮。此時正直隆冬,當地人喚作黃梨牙的那棵古樹,鋼軀鐵肢,片葉不留,抬頭仰視,有如焦墨畫般在藍天碧空任意揮灑著硬朗的線條。鴉鵲窩做的并不圓,鳥去巢空,像逗號點在枝椏間格外醒目。土層極薄,樹根裸露,活生生地在巖石上摳著,抓著,硬撐著,生存的艱辛難以想象。人有大號,樹有學名,這棵黃連木由于與我同姓,算是本家,雖然以前互不認識,初次見面,就像見到親人一樣親切。
說是有廟,廟早已不在,斷壁殘垣都沒有剩下,只留下古老而長滿青苔的石坎,這坎砌的整齊,平穩,牢固,像在模具里澆鑄的一樣,絲毫沒有垮塌的痕跡,這不僅匠心獨到,工藝精湛,而且稱得上是一件完美的傳世之作,就像根雕的底座,樹就是活著的藝術品。我知道了,樹是執著的,也是守信的,別人可以逃離,可以跑掉,找種種理由走開,而樹一動不動,從未想過偏離半步。這是寶貴的堅貞,忠實的保鏢,真正的信徒。主人早已不在,廟也成了平地,還在這兒守望,還期待奇跡出現,這是冥頑,是倔犟,更是信仰。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在蔣家關當會計,經常走夜路,打黑摸。老話說,久走夜路總會遇見鬼,父親不止一次講過:有一次快到半夜了,才把賬算完,老鄉給了火把,半道就燒完了,幸好有淡淡的月光。河不大,沒有橋,跳石多,過河不經意往后一看,覺得有個黑影在后面跟著,喊一聲是誰,無人應,走幾步再回頭,黑影還在,就這樣你走他走,你跑他跑,你停他停,始終保持一段距離,后面的人像踩在棉花上,聽不到一點腳步聲。說來也怪,走到佛爺廟,看到那棵黃連木時,跟著的人影忽然就不見了,也就在此時,旁邊一戶人家頭遍雞叫了。聽者中有位表叔接話:雞若不叫,他還會跟著,只要你不轉身,他會跟著你進屋,咬破手指抹點人血,他就再也變不回鬼了,千萬不要給他洗臉,若有大磨,他會幫你一直推下去。不吃不喝不休息,這樣的長年(工)哪里找!民間流傳的鬼故事,我們想聽,又害怕聽。長大以后,聽到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話,我就半信半疑。
最近我問父親,真有那事?答復是肯定的,過了一會兒還要補充一句:那時候廟還在,早些年還作過小學教室呢!
現在想那黃連木,并不僅僅是樹,而是林中精,樹中仙。人活百年,樹活千載,樹比人長壽的秘訣,就是默默堅守,死死等待,在時間的深處打磨著那種叫做雋永的樹品。百年孤獨不算啥,千年至靜至簡的堅守才叫可貴。有人說: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我補一句:大樹隱逸,所常適也!
人有冷場,花有冷香,樹有冷靜。冷場,明知前途孤單,偏要一意孤行。冷香,既然綻于暗處,便是不想合流同污。冷靜,胸中必有一顆孤傲卓然的心,就是壽終正寢也不改初衷。
人有信仰,可以耿耿忠心,永不背叛。樹有信仰,自會矢志不渝,堅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