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松鋮
木走廊
打開窗戶,河風吹進來、陽光透進來、桃花的粉面映進來……窗下有一道木廊,寬不到三尺。木廊很精致,扶手明亮光滑,腳下的木板鑲嵌得嚴絲合縫,腳丫落在上面,響咚咚。于是,母親就喊,是誰的鼓椎在敲……
木走廊緊緊扎在吊腳樓的腰上。
木走廊是我童年的跑道,整天響咚咚。累了,仰叉著看天,看那灰蒼蒼的一角,時而有云飄過、時而一群麻雀飛過、時而一只老鷹定格在那里,雙翼平展,許久不動……看天不如看河,就那么趴著或斜臥著,很舒適。河是曲的,但那是自然的曲,像美女的腰,柔韌而又搖擺。
河從木廊下繞過,廊下便是一個灣兒,澄碧、溫順,像睡著了一樣。船是河的曲調,很蒼涼、很渾厚的曲調,我常常被這樣的曲調震撼:嗨嚯、嗨嚯……那些彎曲的古銅色的脊背,從木廊下的河岸上攀爬過去,他們的肩上扣著一根粗壯的纖繩。一只只梭子一樣的船,從河灣駛過,槳聲欸乃、碧水蕩漾。遠了、遠了,但那從胸腔發出的嗨嚯聲,依然像雷聲一樣在天空滾蕩。
吊腳樓的木走廊,是我童年的跑道。
我響咚咚地跑,響咚咚地跳。這寬不到三尺的跑道,卻讓我的童年與天空和大地接壤,我諦聽著他們的語言,漸漸地我懂了,就像那一聲聲沉重的“嗨嚯”,突然強健了我的生命體魄。
十年后的某一天,我走出了吊腳樓,童年的木走廊再也承載不起青春的夢想,但我卻牢牢記住了那聲“嗨嚯”,我將它珍藏在自己的體內,讓它成為我身上的一塊骨頭——嶙峋的骨頭!
桑葚
童年的桑葚很甜,糖汁最多。農歷六月,學校已經放假,而桑葚差不多也成熟。夏蟬喧鬧起來,它們或在窗外、或在林子里,亮起嗓門一個勁兒催促——
喂、喂,桑葚熟了!
喂、喂,桑葚熟了……
一大片一大片的桑園,結滿了烏紫烏紫的桑葚,貪嘴的蟬兒,顧不上催促我了,它們將自己細如麥芒的吸管,插進一粒粒桑葚里,搖晃著身子,賣力地吸吮可口的甜汁。
我每天像猴子一樣蹲在桑樹上,享受桑葚的美味,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把我的童年留在了濃蔭如蓋的桑園里。我的小嘴由紅變成了烏紫的顏色,我的眸子也烏紫發亮了,母親說,你都快變成一粒桑葚了!
我當然愿意變成一粒桑葚,我就是這么想的。那個六月,我的老師——一個美麗的女大學生,她的家在遙遠的巴蜀。來到這偏僻的陜南,孑然一身,舉目無親。我問她:老師,巴蜀在哪里?她燦然一笑,說:巴蜀啊,它在李白的詩里。老師病了,她回不了巴蜀,她說: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老師臥在榻上,兩天了,水米不進。母親拍著我圓圓的腦袋說:快去摘桑葚!
我知道老師是愛潔凈的,我把自己一個刷牙的搪瓷缸,用灶灰糙了不知多少遍,然后用井水洗凈,用毛巾擦干。搪瓷缸一下變得像新的一樣,白亮亮的。我飛一樣趕到桑園,那些吃飽了的蟬,唧唧唧地開始催促我了——
喂、喂,桑葚熟了……
我回答說:知道了、知道了!一邊嗖嗖上了樹,不多一會,就摘了滿滿一缸子晶瑩烏亮的桑葚。我的老師看到桑葚時,她突然支撐起虛弱的身子,一雙丹鳳眼也活絡了。我伸出小小的手指,從缸子里鉗了一粒,說:老師,我喂你!老師微微一笑,張開了嘴。
就是這一缸桑葚,使思鄉成疾的女子,找到溫暖、找到了家的感覺?祻土说睦蠋煾┫律恚橇宋俏业念~頭,說:謝謝你的桑葚!童年的我竟然有點暈了,那會,我多么希望自己真的是一粒桑葚。
涼爽,流入心田
夏天像烙鐵一樣,燙傷了我的某個部位。
馬路兩旁,是歪七扭八?康能囕v,這是正午的日光,它像一條條耀目的金蛇,熱辣辣的信子,吱吱有聲地舔舐左右的房舍和行走的路人,我不由得捂住自己膨脹的胸口。
馬路邊,一朵巨大的綠色的蘑菇下,一個小姑娘靜靜地坐著,她在兜售這個夏天的清涼:綠豆湯、菊花茶、碧螺春。
她沒有叫喊、沒有吆喝,就那么靜靜地坐著,靜靜的。她的身旁擱著一對拐杖。
我要了一杯菊花茶,小姑娘笑了。那一刻,我感到一縷涼爽電流般傳遞到靈魂深處。
我把錢輕輕放在小姑娘柔軟的手里,說:喝了你的這杯清涼,這個夏天我不會再煩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