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云
地處巴山腹地的鎮坪縣,生態好,一字可概括:綠。全縣7萬多人口,長壽人口占比高達兩成以上,百歲以上老人竟然有100多人,被稱為“中國長壽之鄉”。鎮坪朋友幾次約我去采訪,“五一”后終于成行。從安康市區出發,先走安平高速,到平利縣,轉省道平鎮公路,總共三個來小時快走到陜渝交界了,鎮坪也就到了。
看鎮坪縣,就是沿公路看,所有的鎮村都沿公路擺著。我們一路走走停停,看鎮看村,看洋芋基地,看包谷基地,看藥材基地,看高山小石茶基地。主人得意他們縣上的農業,說他們的農業都是訂單,城里來的農業公司與村上的合作社合伙種,產品都是裝箱運進城里去。安康市區超市的洋芋、包包菜、新玉米、金瓜、土黃瓜、豇豆、四季豆,十成有兩成是鎮坪人種的。
在平利、鎮坪兩縣交界的曾家鎮,我們還看到當地農民人工養殖的錢魚,規模已是不小,全鎮一年能產十多萬公斤鮮魚。錢魚是巴山里最老的魚種,長得慢,兩三年生也只長得一兩斤重。這魚是古魚,過去都是野生,對水質要求特別嚴格,要流動的活水,干凈得手捧起來就能喝。曾家鎮外有一條大河,河邊一溜都引水聚成的人工塘子,水從塘子流過,再回到大河里去,塘子里專養錢魚。這一天的午餐,我們就是在曾家鎮吃的。桌上少不得有錢魚,七八個主、客,一盤子錢魚,一人分得一條,最大者二兩來重。吃錢魚連刺帶肉一起嚼,滿口的汁水,飽含巴山里的清水香。
在鎮坪采訪兩天,把主人的土食都嘗了個遍,第三天,心想,好東西也都吃了七八種,還有什么更好的東西呢?主人一眼就看穿我們的心思,早上一起來,就大聲宣布,今天我們去喝洞藏酒,吃大鍋燴。
出縣城,向南進山,沿著鎮坪到重慶城口的省際公路,走了一個來小時,向左拐進一條鄉村公路,轉一個山口,就看到一個指示牌:馬鎮鎮。
馬鎮鎮馬鎮村雙龍農業專業種養合作社在當地很有名氣,說起合作社主任冉啟付,多數人都敬佩得不得了,說老冉腦子靈光,蠻有知識。
馬鎮鎮馬鎮村,算起來離縣城也才三十來公里遠近,但見到冉啟付,他開口就是一連串的向客人道歉:好稀客呀好稀客,這么偏遠的來,好勞為你們各位。“勞為”是鎮坪土話,是辛苦客人了的意思。冉啟付長得高大,喜歡跟人親近時主動低下身子,好像別人都比他矮。我緊握他的手,就像握著一截老樹根,很有力道,迎著他的眼睛盯看,卻又是一雙細瞇瞇眼,透著十分的小心與和氣。
我們從村口向溝垴上走,去看合作社的農業基地。一路地勢漸漸抬高,兩面都是濃密得看不清樹木的大山,夾著這半里來寬的溝。溝兩岸是臺地,臺地種滿了農作物,有成片的高粱、包谷、洋芋等等,有些向陽的地塊,專一種著晚熟的包包菜。這溝里上上下下種了近千畝作物,這千畝溝地,就是馬鎮村全部土地,可十年前還基本都荒蕪著。
說起來,冉啟付是個傳奇人物。今年五十六歲的冉啟付,祖居馬鎮村兩三代人了。二十年前,他還是一個忙時種地、閑時走村串戶收小山貨的“農民商人”。秋天,老冉一進村,家家戶戶都忙碌起來,把自家山上采的天麻、黨參、野核桃搬到村委會的場院上,跟老冉討價還價,然后搶著拉他到家里吃飯。老冉販的主要產品是包谷酒,把縣上幾個大酒窖烤下的鎮坪包谷酒,批發下來出給各家。后來,他決定自己烤酒。那是十年前,他去縣質監局和衛生局咨詢清了烤酒的規矩,正兒八經辦了執照,然后在自己老屋場里,建起最初的烤酒作坊,當年就烤了五千多斤,沒出村就銷完了。
晚飯前,我們去看了冉啟付藏酒的“酒洞子”。這是離冉啟付酒廠不到一里路遠的一個山灣子,一處天然溶洞,坐落在小溪岸邊,進口很小,只有一副鄉下正房的門框大小。打開大鐵門,剛一踏入,就有一股冷氣撲來。老冉在前引路,邊走邊喊我們小心腳下。入口時很狹窄,僅容一人通過,漸漸地才開闊起來,拐了兩三個彎,面前豁亮起來,一處二百多平方米的大廳展現在我們面前。大廳擺滿了酒缸,每個缸都有兩人合抱粗,半人高,酒缸都用紅土布裹鹽的袋子封口。老冉說,這個洞子儲存過十萬斤酒,眼下還藏著三萬來斤,都是過三年以上的包谷酒、高粱酒、甜桿酒。
晚飯我們在冉啟付家吃鐵鍋燴菜,他讓我們見識了什么是酒的年份。他上了三種酒,包谷酒、高粱酒、甜桿酒,分別是兩年、三年和四年的,我們一致的品酒意見是,三年的比兩年的綿軟、酒味干凈,四年的也不錯,與三年的不分伯仲。
我問,老冉,你為什么要建酒廠?
老冉答,農村種糧食不易掙錢,不種糧食又糟蹋地,讓糧食變酒、變飼料,糧食就值錢了。我建酒廠,就是因為我們村土地好,人勤快!
十年前,農民冉啟付建起自己最初的烤酒作坊,收農民的糧食烤酒,酒糟喂豬,把一斤糧食六七毛錢變成兩三塊、四五塊錢,糧食就值錢了。
五年前,農民冉啟付的酒作坊換成鋼架廠房,他又組織鄉親們辦起種養合作社,合作社種了1000多畝包谷、高粱,養了200多頭土豬,2000多只土雞,農民兄弟忙時種地,閑時到酒廠打工、在合作社務工,把一斤糧食一塊把錢變成上十塊錢,糧食就金貴了。
今年,農民冉啟付從國家批回生產許可證書,注冊了自家的洞藏酒,他的甜桿酒獲得了發明工藝專利,他再次翻建他的酒廠,鋼筋水泥的二層標準廠房正在建設中,合作社的養豬場、養雞場也在擴建,合作社的土地全部種滿了,還在鄰村租地擴大種植面積。老冉說,他要讓一斤糧食變成城里干部半天的工資!
糧食和干部工資,這怎么說?我問。
老冉答,我們山里種地每畝收不上千斤糧,算到每天也不到三斤糧,城里干部每天一兩百元的工資,讓農民種地每天能有干部半天的收入,土地就值錢了!人就愿意把地種好了!
我問,就靠烤酒嗎?
老冉答,靠酒也不靠酒,靠農村的原生態,靠農村的綠色。鄉下要致富,就要學會賺城里人的錢,我們不靠刁不靠奸,就靠地里長的綠色,城里人就稀罕我們鄉下的綠色。所以糧食我們用土辦法種,豬用土辦法養,雞是正宗土雞,你說,城里人信得信不得?
我們都醉了。
已是子夜時分,冉啟付又告訴我們一件事:他已電召在昆明一家外資公司上班的兒子返鄉,接手經營他未來的新酒廠,他自己畢竟文化水平不高,還是領著鄉親們把地種好。老冉怕我們不信,當場就撥通遠在昆明的兒子電話。老冉的兒子冉茂奎在電話那頭說,下個月,他就正式辭職,回家幫父親經營酒廠。
“他愿意放棄城市的生活和工作,回到這鄉下嗎?”我一臉的茫然。
農民冉啟付酒意大發,滿臉通紅地把自己的酒杯倒滿,非得跟我再碰一大杯不可,嚷嚷著說,你信我說的話嗎?
我舉杯一干而盡,也對冉啟付嚷嚷著說,我信啦當然信啦,我信!《 人民日報 》( 2018年08月20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