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詢
1961年深秋,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時為漢陰師范中師三年級的一個貧寒學生,又逢三年困難時期,正當18歲的“飯倉”光景,每月僅有27斤(另外3斤作了救災貢獻)口糧。一個4兩黑面饅頭、一碗菠菜湯下肚,之后便去了漢陰新華書店。
我將此叫作“讀書療饑法”——在新華書店,碰上可心的書籍,雖然無錢購買,但是站在書架前翻閱,書店管理人員是不干涉的。讀到入迷處,肚中的饑荒便即忘卻;匦V,還可將讀之所得反復咀嚼。
追溯起來,我的“書癮”還是從小學5年級養成的。那時在安康梅子鋪嶺西小學,5年級時遇新班主任李彥杰,因為我的成績總在年級第一第二,由此成了他唯一的讀書優惠生——他代管學校圖書,我可以從他那里拿了鑰匙,隨意去挑選圖書,看畢自行歸還。
扯遠了。我大概是中午12點多到的新華書店,買書的人屈指可數,“蹭書”的也只三五人。我先在文學書架前駐足,相中了《評注聊齋志異選》。該書書面十分樸素,右邊三分之一處標注書名,豎排,系毛筆行書繁體字,黑色,底色淺綠;左角三分之一處低排豎行小字:“人民文學出版社”,卻是印刷體。該書封底標價0.88元。
中外文學書籍雖然所讀甚多,但是“聊齋志異”卻是當時我首次見到。所選55篇作品,每篇都有簡明的“評說”和精當的注釋,系中山大學中文系《聊齋志異》選評小組精心所為。取出此書,我便愛不釋手,開始逐篇咂摸。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也只品讀了《勞山道士》《嬌娜》《妖術》三篇,且其中的注釋當下雖然理解,可難保今后不會遺忘。當然,最好的辦法,是將其購回。可是,對于身無分文的一個窮學生,僅僅0.88元的書價,于我也是難以逾越的難題。
沒法子,只能將書放回原處。又轉到書畫書架之前。小學5年級,我隨李彥杰老師學習毛筆字,對寫得一手好字的人非常崇拜;進入初中,課業之外,除了讀書,又迷上了繪畫。所以每到新華書店,這方面的書籍,是一定要看的。
我翻到了上海書畫社出版的《鐘紹京小楷字帖》(選字本)、鄧石如的《弟子職》、隸書《曹全碑》、歐陽詢的《行書千字文》和趙孟頫的《歸去來辭》!兜茏勇殹返淖瓡,當時我第一次見到。我很震驚,原來毛筆字可以這樣去寫,寫出一種別樣的美麗。還有鐘紹京的小楷、《曹全碑》的隸書,簡直美到了極致。我開始逐本“讀字”,有時一個字要琢磨很長時間,對它的結構、起筆落筆、中途的運筆,進行全過程的探究。
不覺然,兩個多小時過去。我翻看標價,幾本書總價1.45元。最便宜的《鐘紹京小楷字帖》,小32開,連封底14頁碼,標價0.05元。然而,我連最便宜的書也買不起。
抬眼一看,書店里“蹭書”的,僅我一人。時光已到下午,我不得不告別書店。走出大門不到10步,我忽然被人叫。“哎,這位同學留步。”我扭頭,見是書店營業員,便就止步。
我有些茫然?粗俏簧泶┧{色制服、大約30多歲的漢子,不知他為何要我留步。心想,難道白看書有什么不妥?“這位同學,請你將你身上的口袋翻開,讓我看看。”我立即漲紅了臉:新華書店里的人,將我當作竊書賊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羞辱,讓我氣憤得渾身顫抖。我將上衣和褲子上的口袋全部翻了個底朝天,并生氣地將肩頭的一塊補疤揪。“要不要把它也扯開看看?”來人無趣,訕訕走開,連一句“對不起”的道歉也沒有;蛟S,在他的眼里,一個穿補丁的窮小子,根本用不著道歉。
后來細想,也不怪別人懷疑,一介一貧如洗的“補丁”學生,偏又如此嗜書,行裝和行為如此對立,焉得不讓人“疑心相待”。但是,那幾本書,卻讓我不停地思之念之。
我決定將我才洗一水的一條家織土布藍褲賣給舊衣鋪,換購所思之書。這條褲子得來不易。先是母親夜間挑燈紡線,后又請人織成布匹,再用靛藍染劑著色,再裁剪,一針一線地縫起,千辛萬苦,灌注了母親無比的摯愛。拿它出賣,讓人著實心痛?墒潜P點所有,只有此褲賣得上價錢。
舊衣鋪離新華書店不過一箭之地。這么好的一條褲子,店主卻死活只給3元錢。不得已,我說了用途和在書店的遭遇,也只多加了5毛錢。拿上錢,我立即去了書店,將看中的書籍全部購回。
后來,我到葉坪山區教學時,這些書籍全都成了我最親密的“伴侶”。而《評注聊齋志異選》《鐘紹京小楷字帖》等,一直是我百讀不厭的案頭書籍,及至后來進行文學創作,筆記體作品的文字文法,亦脫胎于《聊齋》等古典文學作品,所操小篆和行書,亦傳承于古。
書店一遇,終生難忘,于此特予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