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羽墨
湘南。大山深處的春天,陽光明媚,而土地潮濕,包括窗臺上的土——土磚屋在春天是一個巨大的泥坨,疾風驟雨經過,外墻的泥皮不斷往下掉,仿佛也在下一場雨,我擔心它會隨時垮掉,我們一家人會被廢墟掩埋。窗戶玻璃早就殘缺不全,一半是碎的,沒錢再安,破損的部分用油紙代替。村里人誰家的窗戶破了,都用這個辦法,而不是花錢重新裝上。那些作為替代品的油紙永遠千瘡百孔,雨水沿油紙的縫隙滲漏進來,窗臺下的土,泡得發脹,時間久了,原本平整的窗臺成了坑坑洼洼。我用袋子裝來一袋鋸木灰,將凹凸處填平,除此之外,這種東西還能起到防潮作用。之后,也是最重要的,我需要一塊木板,一塊漂亮,光潔,并且非常平整的木板,如果帶有花紋就更好了。我真的發現了這樣一塊木板,比理想中的還要好,在木匠家里。他不會將木板讓給我,那是一塊上好的梧桐木,就算出錢,他也未必會賣,何況我還拿不出這筆錢。不過,它最終還是到了我手里——偷來的!我將散發著陣陣清香,擁有漂亮紋路的梧桐木板放上去,又用力按了幾下,壓平了,確定已經可以用來放書。接著,我找來兩個玻璃瓶,分別插上薔薇和梔子花,看吧,男孩子也是愛美的。那兩個東西并非什么精美之物,一個是用完了的墨水瓶,另一個則是在村口垃圾堆里找出來的吊鹽水的瓶子,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它們是我能找到的最漂亮的裝飾物。滿是土灰,被春天的雨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窗臺,經過一番重造和裝點,竟有了書房的模樣。
為何突然想造一個書房呢?
那天,不知從何處得到了一本書,讀之為之迷。我第一次感到了文字的好,如同吃下一顆從未嘗過滋味的糖,一只小昆蟲被螳螂捕獲了,沉淪下去,毫無反抗之力。至今記得清楚,那本書的名字叫《城南舊事》,名字好,里面的插圖也好。它讓我知道,世界上的書并非都像課堂上見到的那樣令人討厭,甚至恐懼。書原本是好東西,老師們教不得法,才讓它們變得討厭的……我得到了一本好書,卻不知該放在家中的哪個地方——它應該單獨安置在某處,而不是跟討厭的課本混在一起。我去問父親,想讓他給我建一個。父親說,你去村里看看,看別人家的書房是怎么弄的,覺得好,我們就照著弄一個。我真的跑去問了,挨家挨戶地轉了一圈,發現全村沒有任何人家里有書房,不僅如此,除了孩子上學的課本之外,也沒有其他多余的書。照此看,父親是村里最博學的人,因為我們家居然有《三國演義》和《紅樓夢》,甚至還有五卷線裝本的魯迅選集。當然,這些書要么混跡在各種農具家什之中、要么跟母親的針線盒子擺在一起,父親的習慣是,飯后點燃一支煙,自得其樂地翻看幾頁。我明白父親為什么讓我去村里看了——農家子弟,是不需要書房的,專心上好課,能識文斷字,算得清賬,出了學校門不是文盲就行了。那年我十一歲,上小學五年級,入學以來,語文考試還從未及過格……
第二年我能及格了。并且,自那以后語文成了我唯一能獲得些許驕傲的學科,我的作文被老師接二連三當成范文在課堂上朗讀。我在文字里找到了一種樂趣和美好氣息,覺得文字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它憂郁,內斂,甚至傻乎乎,可它也有顏色變化,并且,那個變化遠比嘴巴來得更加敏銳準確,更能表達內心感受,不用說話,卻能表達自己的感受,這正是我的性格啊;蛟S這就是我后來從事寫作的源頭。說這話其實很心虛,因為,與寫字相比,我更迷戀閱讀,不斷地買書,有些書買來之后,從未拆封過……可只要從書架上抽出來,撫摸一下,我的心跳就會加速,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這種感覺只有在遇到長得漂亮且令我十分心儀很想去愛的女生時才會出現。
很長一段時間里,書便是我的戀人,與我同床共枕。
這些年始終在漂泊,日子過得不咸不淡,在老家的鄉親看來,我是躍過龍門的鯉魚,祖墳冒青煙,吃上了衙門飯?稍谘矍斑@個城市,我舉目無親,白手起家,一次次搬家,隨身行囊簡單得可憐,唯獨書越買越多。與小時候相比,現在的我更渴望一間書房,這樣就不用每次搬家都拖著幾大箱子書,像一個喪家之犬。每搬一次家,擁有書房的感覺就強烈一層。是要有那么一個房子,環境不用太好,明亮就行,空間不必太大,能放下那些書就行。
搬家那天,我寫下這樣一段話:很難說我是為自己找房子,還是在給書找一個住處。這些年一直與書相依為命,饑寒落魄中互相取暖,它們跟著我四處流浪,居無定所,不是呆在暗無天日的角落,就是蹲在潮濕的地下室,很多書頁上布滿了蟲洞和霉斑,像我一樣一副窮酸相,真是受夠了委屈。此刻,它們一定是高興的,我打開門,讓陽光斜著照進來。長久以來,它們從未如此光彩照人,可我又覺得,那光是從書中射出來的,箭芒一樣的色調,那么的熟悉——無數夜晚,內心暗淡、懷揣烏云的時刻,是它們洞穿黑暗,微弱而鋒利的光為我照亮前路,像靈魂的拐杖,支撐我踉踉蹌蹌走到現在……
用了三天時間布置書房,將它們按平常的習慣放好。當我忙完一切,突然感到一陣惶恐。四層書柜,樓房一樣塞得滿滿的,樣子很壯觀,站在跟前要抬頭去看,書整整齊齊、儀容肅雅地擺在上面。書非借不能讀也。讀書的人大多是貧寒子弟,在孤旅漂泊中刻苦攻讀,成為靈魂的寄居地,對于志得意滿者,書給不了他們太多東西,淪為擺設與裝飾,能安置他們身體和靈魂的東西太多了……每次去到書店或者圖書館,都有一種心悸。我寫字,有一天,我的書出來了,放在架子上是一個什么位置,有不有人去買?它們在這個世間能存活多久?除了少數大師,絕大多數寫作者,書在出版的那一刻就已經成為了垃圾。藏之名山,以觀后世,我沒有那種志向。我的寫作是給極少數人看的,甚是單獨的某個人,這些文字的存在如同書信,只對它兩端的人有意義。將來,我的書不追求進入書店,去擁堵公共空間,有生之年,不勤也不懶地去寫,寫那么幾本,塞滿書架上的某一個格子,便心滿意足了。等到離去的那一天,子女能在那些文字里看到我這個作為父親的點滴心跡,人生短短幾十載,不過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