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葉子牽著小寶去車站送公婆回鄉下。
四個人走過廣場。
廣場一角,有幾十個女人穿著一樣的衣褲,在紅紅綠綠的墊子上練瑜伽。
公公問葉子“她們練的啥子功呢?”葉子說“是瑜伽功”。
公公不做聲。走幾步,又是幾十個穿一樣衣褲的女人,腰上系著紅綢帶手上舞著紅綢扇。
公公問葉子“她們練的啥子功呢?”葉子說“是扇子舞”。
公公不做聲。
走過魁星樓,風吹著檐角的鈴鐺“叮鈴鈴”的響,清脆、響亮,像山里的鳥叫,公公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下臺階,是一處小廣場,震得山響的音樂聲中,有兩三百個女人隨著節奏一起扭動著身體,做著同樣的動作,時而向前,時而后退,時而左移,時而右傾,時而跳躍,時而搖擺,時而舉手,時而蹬腳。
公公皺眉,問葉子“這又是哪門子功呢?”葉子說“是廣場舞”。婆婆說“鎮上現在也有哩。”公公說“吃飽了沒處使力氣。”葉子不高興,想說“你的力氣都使在那幾畝地了”。但一想到這幾年進城陪小寶上學,吃的喝的都還是公婆按時送來的糧油菜蔬,想說的話就不敢說出來。
四個人默默上了虹橋。
“鷺鳥!”小寶指著遠處水中的小沙州興奮地叫。
爺爺順著小寶所指看過去,看見小沙州上面果真停著幾只潔白的鷺鳥,在青翠的水草間上下翻飛嬉戲。昨晚爺爺摟著小寶睡了一夜。小寶給爺爺說了好多小秘密:媽媽打電話問爸爸,為什么以前一個月寄四千塊錢,現在只寄兩千塊,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媽媽跳廣場舞。媽媽打麻將。媽媽叫小寶吃方便面。媽媽不陪小寶看鷺鳥......。說著說著,小寶就睡著了。聽著聽著,爺爺就難受了,一夜無眠。
到了車站,下午最后一趟通村班車就要開動。小寶不舍得,一直揪著爺爺的衣角。
公公對葉子說:“外面的錢越來越不好掙,你多體諒井奎。你在城里也不容易,睜開眼就要花錢。你三大一家出門了,我和你媽今年又種下了他們的水田和菜園子,今年大米多的是,菜也種的吃不完,我們會按時送過來。你看好小寶。”
爺爺捏小寶的臉蛋,“小寶乖,小寶放假回家,爺爺天天陪小寶看鷺鳥。”
公婆上了車,葉子牽小寶沿去時的路回來,又經過虹橋,幾只鷺鳥還在水面上飛來飛去,小寶不肯走。這次公婆來送土雞土雞蛋,本打算像往常樣吃頓飯就走,小寶黏黏糊糊哭鼻子,公婆走不下,安心住了三天。葉子三天沒跳舞,三天沒打牌。葉子心里毛躁躁的。
葉子對小寶說:“小寶先回家好不好?媽媽跳個舞就回家好不好?”小寶不做聲。
葉子掏出五元錢給小寶,“小寶買根冰淇淋就回家好不好?”小寶說“好”。
葉子去到那幾百人的隊伍里跳舞。跳完舞葉子又被幾個姐妹拉去了“樂翻天”。“樂翻天”是一個姐妹的家。這個家里天天都有十來個像葉子一樣的女人聚在一起,玩一種可以很多人一起玩的麻將游戲,誰贏了誰收錢起身,然后等下一個人贏錢起身后再坐下去繼續玩......周而復始。春夏秋冬,寒來暑往,從進城陪小寶上幼兒園到上小學,葉子也就這樣玩了好幾個年頭了。葉子有時輸,輸了就一直坐在那里起不來,坐得越久,要掏出的錢越多,葉子就后悔,后悔拿著井奎的辛苦錢來玩這不靠譜的游戲。葉子有時也贏,不斷的起身,收錢,葉子心里就有點興奮,就想著井奎的錢也是她的錢,想著以前跟著井奎在鄉下一起勞動的辛苦日子,想著那些在苦日子里消耗掉的青春年華,想著現在終于進了城,想著要怎么活得瀟灑一點才能彌補那些虧欠。
這一夜葉子手背。有時一坐下去,一兩個鐘頭也起不了身。偶爾起身,心中不滿足,不服氣,不想走,想再次坐下去,然后能再很快地贏錢起身。城里夜短,葉子就這樣坐下去又起身,起身又坐下去,心中交織著沮喪、興奮、緊張,不知不覺天已大亮。
葉子離開“樂翻天”,去東關老街勝利包子店給自己和小寶買了兩屜包子,回出租屋已是六點半。離小寶上學的時間還早,但是家里沒有小寶。葉子害怕,撂下包子往外跑,一邊奔跑一邊說小寶是去看鷺鳥了吧?小寶是去看鷺鳥了吧?
葉子經過廣場時,練瑜伽的女人們正在練習頭倒立,人人都用手肘支撐頭頂著地,兩腳朝天,像是地上一株株長倒了的植物。扇子舞也開始了,女人們腰間的紅綢帶和手中的紅綢扇像一片片飛舞的火燒云,隨著音樂升起又飄落。葉子想問一聲,可是一看人人專心致志的各行其是,根本就沒人顧得上看她一眼,她不知道該問誰,也就沒有問出口。
葉子不停地跑,眼睛卻四下里尋找。跑過魁星樓,跑過昨晚跳過舞的小廣場,跑上昨天小寶不肯離開的虹橋,可是橋上除了來來往往早起散步晨練的人,沒有葉子的小寶,沒有看鷺鳥的小寶。遠處的水面上,幾只潔白的鷺鳥飛起又落下,落下又飛起。
■ 周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