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 家
胡 弦
大風吹過平原、山崗,吹得樹林稀疏,枯葉像流浪的心。曠野更加空曠,房屋仿佛抱緊了肩膀。風中,遠處教堂的尖頂愈發瘦削,神的骨骼也許正隱隱生疼。
然后,落雪了,先是順風擊打而下的堅硬冰粒,接著,雪粒變成了悠悠飄落的柔軟的雪花。然后,風漸漸小下來,紛紛揚揚的雪,使剛才緊縮的世界又慢慢松弛、舒展開來。
雪從空中落下來,剛進入視野的時候,像細小的灰塵,到了眼前時,才顯出銀白。落在地上的雪花,微小而羞怯,凝眸之間,仿佛是透明的,等到更多的雪花覆聚在一起,才有了悅目的白,像被風吹得顛沛流離的光,在安靜中重新聚攏。之后,雪中的大地一點點改變,從淺灰,淺白,到一片爛白。許多顏色從眼前消失,屋頂的青黑,土地的蒼黃,還有河坡、鄉場、橋面……仿佛大地在把它們一一放棄。
雪霽,天晴。山崗在爛白中有青色透出,那是陡峭處的巖石,山體堅硬的骨骼。山陰處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雪白上浮動著稀薄的藍暈。除此之外,四望皎然,到處冰凌懸掛。屋墻,向陽的一面金黃。樹枝上殘留的楝果或一兩片紅葉,從雪中探出,凄楚動人。那些平日丑陋雜亂的老樹枝,在冰雪中露出細細的湮黑的線痕——雪讓它們重新學會了表達自己,線條清爽,簡潔而有韻致。
雪的本質是水。在水的諸多變化中:冰,霜,雨,露,霧……雪是最美的。這絨絨的白,仿佛平日藏在水心底的羽毛,是水最柔軟、浪漫的夢。當這絨絨的白緩緩飛翔,仿佛似有似無的音樂流過瓦面、樹枝、草根、道路、村莊。一個愛雪的人,靜默地站立在雪中,恍惚間,對自己的聽覺會有重新發現。
踏雪是件愉快的事,一般并無明確的目的,但在雪上走,看自己的一串串腳印,心中會有很感動的歡喜。那些清晰的腳印,雪下得緊的時候,很快就會被掩蓋,但即使被完全遮沒,看不到了,它們在軟雪的下面仍是清晰的。雪很細心,有著世間最敏銳的觸須,對納入它懷中的任何事物:腳印,童心,稚嫩的好奇,一點點欣喜……它都會好好保存。有時覺得細心的細,應該就是無數雪花那樣柔軟而精致的細。
雪是慢的,悠然的。同樣是來自天國,但和雨滴、冰粒不同,雪不是急切,不是點擊,它更像信箋的方式,古老而貼切。在雪中走動的人,似乎也得到了雪的這種品質,他們慢慢走著,有時還會停下來,交談,甚至仰起臉,讓雪落向面頰……下雪的時候,世界現出從容的一面。
雪的優雅還在于,幾乎沒有一片雪會垂直地落下來。飄蕩中的雪,輕盈,充分地享有翩躚之美。每片雪都是六角形的,難道在高處,它就為自己準備好了六個方向?雪落在地上,也落在樹枝上。只有雪能在樹枝上站穩——它的輕成全了它。雪落在衣服上,撣掉積雪,衣服還是干的。雪陪我們走完一段路,又在拍打中落下來,相對于環境和內心,它不是強制的力量,而像某種失傳已久的古老美德。而于靜謐的早晨,聽村莊里的掃雪聲,聽騾馬頸下的小鈴搖蕩出的清響和大車的吱呀(有人套車遠行),也會感到無限的溫馨和生機。而若是站在山坡上,看雪原直抵遠方,看雪上馬蹄和車轍的印跡,你能體會到雪原是多么安靜,一個人出遠門闖蕩世界和返回故鄉的路,都在那里。
對雪的認識,是一個十分緩慢的過程。雪毫無瑕疵的白,美麗的紋理,以及雪野無垠的開闊氣象和其中包含的精致細節,都有其深意。雪不替我們總結什么,但每一場落雪,似乎都在帶來重新的開始。
雪舒緩的節奏,及其在風中重拾的飛翔,仿佛是某種心靈的樣板。
細小的雪花落在皮膚上,一點涼意潛向滾燙的血液。這鮮明、然而又在轉瞬間消失的涼,只需一點,就能帶來往事、懷念、遙遠的愛情。
在樹林的搖晃中,在北風的拍打聲中,世界在變白。而雪,它的憑空而生、而來,身后,有什么樣隱秘的世界跟隨?
一朵雪花托在手心里,轉眼間化為細小水痕。這若有若無的痕跡,是否對應著人間要被轉眼忘掉的某事?
一個籮筐,一條繩索,一根短棍,幾粒秕谷,便足以使麻雀落入牢籠。這是落雪的村莊里最古老的捉麻雀游戲。少年的我,歡欣于游戲帶來的快樂,卻看不到其中殘忍的成分:一小塊掃開積雪的地面成為圈套,饑餓,使鳥兒放棄了飛翔的自由。游戲,暗藏著人生人世怎樣的法則和規律?
堆雪人也同樣讓人樂此不疲。雪人略具人形,十分夸張,戴一頂破舊的斗笠,鼻子是一根胡蘿卜或其他的什么東西做成,眼睛是焦黑的鍋灰,笨拙的憨態,善良的大眼睛……雪人在塑造成形時完成了對人類的反抗,它用夸張的身體給人提供歡欣的笑聲,自己卻在其中一聲不吭。我們制造了雪人,但那審視我們的,是誰的眼睛?
雪終將化去。最先化掉的,是那些被鏟掉、運走的雪,它們堆在路邊,或被丟進花園,看上去有些骯臟,泥土和沙粒,借助陽光的力量在其中下沉,把雪堆打出許多孔眼。被紅塵混淆,連這純潔之物也難以幸免,融化中的臟雪,仿佛許多美好事物最后的命運。
融化的時候,雪不再引人注目,世界,在向雪要回它庸俗的一切。其實,這個階段的雪同樣是重要的。雪變硬,變成了冰。也就是說,雪終于露出了它的骨骼,露出了堅強的一面。融化中的雪,每到夜間,上面就會結一層冰殼,保護著下面柔軟的部分,這使它的消融更像一種堅持。
曠野里無人涉足的地方,雪會化得慢些,等到泥土大面積露出,在田埂、坷垃、樹根的背陰處,仍會有殘存的雪跡。那些雪跡很小,但即便巴掌大的一塊,有時也能繼續存在許多日子。這樣的雪,實際上已經是堅硬的冰,它固執的身體和光,甚至能楔進早來的春風中。
融化的雪仍然是美的,雖然它常常有一個不堪的面目。它的美,已在骨骼中深隱。陽光燦爛,風在吹動,而融化中的雪在咬緊牙關,花朵在變成冰肌玉骨,直到消失,直到另一場大雪來臨,將這一切覆蓋,將這世界放棄掉的一切重新認領。
胡弦,1966年生,出版詩集《尋墨記》《沙漏》、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的人》等。曾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柔剛詩歌獎、聞一多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詩刊》《十月》《作品》等刊年度詩歌獎、騰訊書院文學獎等,F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