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勇
秋天的黃土地,是半瞇著眼的,秋風輕輕一搖就醒了。遼闊的土地,在老農的面前儼然是剛揭開蓋子的蒸籠,空氣中飄散著酵母的清香,每一粒泥土都霧氣沉沉,蒸騰著陽光雨露。大自然用自己的手法完成對泥土的馴化,深秋的每一塊土地,都是一個雌性且柔軟的宮體,用接近春水蕩漾的節奏,迎接小麥落種。
天空瓦藍,飄落的樹葉如漫天蝴蝶起舞,身著短衫的老農含著煙斗,坐在田坎邊等待最佳的下種時間。莊稼人對節氣的把握,可以精準到每一縷風,每一片色彩,甚至蟻群在田里的每一次活動路線。種莊稼也得擇日子,這份熱鬧喜慶遠比鄉間的嫁娶隆重,這是不能缺少的儀式感。
霜降前十天或者后十天,老道的莊稼漢習慣將手伸進種袋,他們能從小麥體溫的細微變化里,感知植物的心跳和呼吸。莊稼漢善于捕捉這種潮熱的語言,一切秘密都以手語交流。耕牛目光恍惚,站在田里反芻著藍天白云,等待農夫揮響長鞭,也等待著深秋時節盛大的落種儀式。
小麥算是莊稼家族里的大族望族,盡管個頭不及玉米,圓潤不及水稻,卻能在萬山紅遍的深秋時節,就著一地霜花從容落種。一粒粒比汗水的個頭大不了多少的籽種,是土地的根脈和香火,被莊稼人視作兒女之外的子嗣。
小麥落種,是在天氣晴朗的日子。日頭還未升起,路旁的草木掛滿露珠,“落——種——了”,老農沙啞著嗓子一聲長吼,頭頂的云朵竟然緩緩散去,耕牛撲棱著耳朵和身后的鳥雀完成列隊,飄落的樹葉在半空打著旋。“落——種——了”,又一聲吆喝過后,滿手老繭的女主人從種袋里握緊一把籽種,隨著臂膀一揮,胸前如風吹麥浪忽閃起伏,指縫間滑脫的籽種當空拋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雨滴一般落在不遠處。
每一粒籽種都有一個豐收的面孔。藍天白云下,這些和泥土近乎一個氣色的籽種,宛若從老農的手心撒向大地深處的雁群,又似春水初暖之時,游弋在綿軟麥田里的小蝌蚪。小麥和莊稼漢都是勞碌命,總惦念著節氣,到了時間點兒,便會窸窸窣窣地翻動著身子。
很快,過完煙癮的莊稼漢扶起犁,長鞭在頭頂繞圈后使勁甩向大地。清脆的鞭聲驚得麥田蕩起層層漣漪,圓滾飽滿的麥種瞬間沉入泥土。在季節深處,在老農的內心深處,每一粒泥土都是一座糧倉,杏黃的麥浪在眼前翻騰,隱約傳來布谷鳥的聲聲鳴叫。豐收就在不遠的地方,就像頭頂瓦藍的天空,就像枝頭搖曳的紅葉,就像從農夫臉頰輕輕滑落的汗珠。
秋小麥要淺種,耕牛并不疲憊,也不急躁,身子骨輕飄如云朵,覓食的鳥雀趴在牛背上,熱烈歌唱這片再熟悉不過的土地。她們清楚,落下籽種的土地才是真正的土地,很快冒出的嫩芽將成為麥田過冬的羽毛。
十天半月之后,麥苗鉆出地面,寂寥的麥田開始歡騰起來。地平面以下,根須也朝著另外一個方向生長,她們要早先一步進入冬天,要尋找散發熱氣的泥土,讓這些弱不禁風的幼苗嗅到并不陌生的奶香。很快,麥田一片碧綠,如盈滿春水的池子,映照著藍天白云,也映照著老農慈祥的面孔。
迎著微涼的秋風,莊稼人站在田里美滋滋地遐想,想入冬后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如何為青青麥苗蓋一床棉被;想撲面而來的春風,如何在麥田攤開畫布;想初夏時節,在布谷鳥的一段清唱過后,修竹般挺拔的秸稈如何高高舉起杏黃的麥穗。想到即將到來的年景,他們也飽滿成一穗金黃,成為大地糧倉里的一粒糧食。這種幸福感只有莊稼人能真切感受,也只有莊稼人才能陪伴這一粒粒麥種,從高不足寸的幼苗,婆娑成麥田里一株株粗壯的小麥樹。
每一株麥苗都是麥田的日月星辰,都是農戶人家最美好的光景。當落葉散盡,大地一片靜謐,偎在一地麥綠的田坎邊,總能聽見漸行漸近的腳步,春天正在走近,豐收正在走近,麥穗和老農正在走近。《光明日報》( 2018年11月23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