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
秦巴山區的蜜是很好吃的。早先吃蜜,只知道那些蜜是隨了油菜花開、小麥花開,或者玉米花開釀成出來的,會吃蜜的,一嘗就知道,這是菜花蜜,這是麥花蜜,這是包谷花蜜。
從川道地方到秦嶺深處的寧陜縣工作,一待就是八九年,對于吃蜜,終于大開了眼界。知道了世上最好的蜜都是長在森林里的,于是知道了什么是椴樹蜜、槐花蜜、草藥蜜、百花蜜。這些森林地帶出產的天然蜜,比起早先吃過的川道上的莊稼蜜,不知好上了多少倍,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會吃蜜的人就說了:川道上的蜜,就是個紅糖水,森林里的蜜才是神仙雨露啊。
從西安向南,走210國道,向四川方向去,要穿過秦嶺。過秦嶺的國道,就是走在森林里的。沿路夾道相伴的樹,幾乎都是高大的槐樹,不知是修路時栽下的,還是自古就有的。也許是自古就有的,在秦嶺里住久了,就知道槐在秦嶺很普遍,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會有秦嶺的槐樹,它們成群成勢,動輒就是一條槐樹的溝,一面槐樹的坡;有人煙的地方,就有槐樹相伴,或野生的,或家植的;睒鋽f著人活,這是秦嶺山里的一個說法。有槐樹,自然就出產了槐花蜜。在寧陜縣,槐花蜜一直有著很好的名聲,在寧陜吃蜜、買蜜,不消說,槐花蜜是首選。
秦嶺里體形最大的天華山,方圓百多里的原始林帶,槐樹是大家族,進得天華山,眼見得最多最有氣勢的,就是槐樹,它們長得集體壯觀,在森林里格外霸勢。天華山出產的槐花蜜,是寧陜好蜜中的頭牌,說要買上好的蜜,在寧陜就無疑是指天華山蜜。天華山蜜干凈,蜜甜得單純,是老井里的深水,是河澗里的清水,是巖縫里的滲水,是老樹腳下四季不泛不涸的“神仙藥水”。這些形容還不確切,天華山蜜初嘗是有燒谷草的香氣,然后是甜味長了腳,從舌面滑走,溜冰似的,自己下喉,一勺天華山蜜下肚你能感到那蜜是有生命的,是一雙調皮而粉嫩的小手,撥弄你的五臟六腑。在秦嶺深處工作生活多年,吃蜜,就固執得只認槐花蜜,被寧陜的槐花蜜蠱惑著,旁的蜜都不算是蜜了;被垭S秋涼冬冷結晶,隨春天氣溫升高漸漸地融化,看到屋里的蜜化了,就知道春天來了。
離開寧陜多少年了,對于蜜,心里還是放不下天華山的槐花蜜?h里的朋友每每就捎帶來一罐兩罐、一瓶兩瓶,給我解鄉愁。去年底,筒車灣鎮年輕的鎮委書記到市上參加中青班培訓,也給我帶來一罐蜜,神秘地說,你嘗嘗,保準你想不到是什么蜜。我笑道,除了天華山蜜,寧陜還有什么好蜜呢?一嘗就傻了!這蜜完全不同于經驗中的天華山蜜!看顏色,是深紅色,或更像是酒紅色,不同于天華山蜜的金黃,時至秋末,那蜜已然結晶,拿到窗前迎著陽光細瞅,蜜的顆粒清晰可數,粒粒飽滿,表面似有張力,在陽光下,深紅漸漸變為金紅,閃著滋潤的光點,像陽光下凍了千年萬年的老冰晶。嘗了一小口,完全是濃郁的果香,像蘋果香,也像木瓜香,還有幾分葡萄香。那蜜香在舌尖上回味良久,久久不化,像是黏住了,然后慢慢滲透到喉嚨里,化到整個身心,也化到我雙眼發光的神色里了吧。問:這是什么蜜?答:海棠蜜!
年輕的鎮委書記是地道的寧陜后生,我在縣上工作時,他還是政府辦公室的小秘書。幾年不見,竟執掌一方,成了本縣最大的旅游鎮的黨委書記。這次到市上參加中青干部培訓班,是提拔重用的前奏,我為他的進步高興,更高興的是,寧陜竟然還有這等上好的蜜,想自己在寧陜多年,竟然不知有海棠蜜,真有滄海桑田的隔世感了。
鎮委書記告訴我,這蜜是近幾年才發展起來的,所以老領導不知道哩。于是,我知道了,這蜜產自筒車灣鎮的海棠園村,故名海棠蜜。提到海棠園,我眼前立馬現出那個深藏于大山之巔的小村,那是南秦嶺中數一數二的漢江支流汶水河邊一座高大的山,名高望山,站在汶水河看山,得仰視,昂立著脖子看半天,眼花了,也還看不清那山的全貌。上山一條蜿蜒三十多里的山路,僅能通行小拖拉機,沿路都是深厚的林木,一路上沒有一戶人家,沒有田地,就是各樣的樹木。上到山頂,眼見得豁然開朗,一處山頂小盆地出現在眼前,百十戶人家,就或聚或散地坐落在盆底、盆幫、盆沿,與人戶相伴的,是水田和坡地,面積都不太大,一眼就看得出這村人多地少,這就是海棠園村。
只是盆幫盆沿上樹木茂密,我腦子里又現出另一番景象,就是整個小盆地里溝溝岔岔、坡上、嶺上,房前屋后,路邊,水塘四周,山岬上,半坡林帶里,長著無處不在的海棠樹,四五月時節,海棠園里海棠花漫山遍野地開放著,真正開成了花的海洋,把這個季節其他植物,甚至田地、房屋全遮在海棠花海里了,海棠園村,是名副其實的海棠世界。
想起海棠園,這眼前的海棠蜜,一下子放大起來,放大到整個海棠園村了。海棠花開,蜜蜂飛舞,海棠園的蜂箱在海棠林下列陣,它完全顛覆了我對海棠園村的記憶,那個雖然有著海棠般的美麗、寧靜,卻又十分貧窮的山村:那些年,我們每年都會去海棠園,冬天去,春天去,四五月春荒不接時去,夏天防汛防滑時去,去接濟看望那些留守在家的老人小孩,去慰問那年老無依的五保戶。整個村子,在高高的山頂盆地間,無聲無息,偶爾一兩聲狗吠,更顯得村野的荒寂。青壯年都外出打工走完了,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婦女、小孩和滿山草木,美麗的貧困是我們多年對海棠園村的無奈形容。
鎮委書記喜悅地對我說,海棠園變啦!如今的海棠園,作為縣上的深度貧困村,集中省市幾個方面的力量,在這里集中進行精準扶貧工作。從北京派下來扶貧工作隊,專門包抓村上的產業發展。第一書記是個剛剛畢業的碩士生,人年輕又有熱情,腦子很是靈光。人多地少的海棠園村,發展什么才能讓遠走異鄉的游子重新回到自己的家園?海棠蜜有幸成了主角。
今年四月,我專程去海棠園采訪,村上陪同我采訪的第一書記很是精神,秦嶺的陽光和風已在他年青的臉上鍍上一層山地色,他黝黑的皮膚讓人感到成熟和親切。第一書記一路上如數家珍地介紹著他們的海棠樹、海棠花、海棠蜜,他們的海棠蜂蜜合作社,他給我們指認著木瓜海棠、西府海棠、貼梗海棠、垂絲海棠,還有一些當地土名字的海棠,教我們辨識這些海棠細微的區別,就像在說著家里的親人。為采訪海棠園村,我來時是做了關于海棠的功課的,我知道第一書記講的海棠,恰是中國有名的“海棠四品”,我也知道海棠在中國的花譜和植物譜中,有著花中神仙、花貴妃、花尊貴、國艷等等美譽,我還知道陸游有海棠句:雖艷無俗姿,太皇真富貴,張大千晚年畫出《海棠春睡圖》激動了畫壇。但那些古人的心情,我們都來不及體會,在這個溫暖的四月日子里,海棠園燦爛的陽光和我們的心情一樣美好,海棠園的海棠千樹萬樹繁花競放,我們每過花樹,都會遇到忙碌的蜜蜂在花間飛舞,偶爾撲上我們臉龐。
與村蜂蜜專業合作社主任一照面,他似乎就認出了我,我也依稀想起前些年他的樣子,那是我在海棠園村參加村上集體林產權制度改革動員會,他曾踴躍發言,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寧陜農民人均林地過五十畝,他說,那年他們家分得林地三百多畝,林地中有橡子樹、白蠟樹、棕櫚樹、杉樹,還有大片的海棠林,如今他家的林子林下種天麻、豬苓,林間養蜂蜜,這些林子成了他家最大的財產。這位年過五十的鄉下漢子,是國家實施精準扶貧后,第一批告別打工的異鄉返鄉創業者,他挑頭組建起海棠園村的蜂蜜合作社,動員貧困戶養起海棠蜜,眼下他家養有二百多箱,村上養的最少的家也有二十多箱。
合作社統一培訓技術、統一生產標準、統一外銷,農戶分散養殖,每箱蜂農民能賺得一千元以上,合作社的銷售收入還可以給大家分紅,養的最少的戶,一年也能掙兩萬多元,當年就脫貧了。他說,北京下來的幫扶單位和縣上幫助他們認證了海棠蜜,前些日子國家農業農村部還組織專家到縣,給他們開了一個大會,說海棠蜜蜜源好,是國家提倡的優質農產品,要求縣上抓好這個示范點。北京來的第一書記接過話說,海棠園蜂蜜合作社現在已發展到鄰鎮的一些高山村,那里也有很好的海棠蜜源,合作社規模擴大很快,過去外出打工的農民兄弟紛紛回來養蜂,只要勤勞,養一百箱海棠蜜就可以在家門口賺上七八上十萬,是海棠蜜把曾經遠走他鄉的游子們的心勾回來了,海棠園又美又富裕的日子不遠了。
在這位年輕的第一書記眼中,我看到真誠的熱烈,看到希望的光芒,這光芒就是這四月里的陽光,和陽光里飛舞的蜜蜂。我們坐在合作社主任家陽光燦爛的院壩里,也坐在蜜蜂飛舞扇起的細小的風中,喝著女主人沏的濃濃的蜂蜜茶,唇齒間彌漫著海棠蜜的清香,眼前青山如屏,天藍如洗,海棠花開正繁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