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攀強
草屋內部設施簡陋,進門就是鍋灶,后墻放著櫥柜和案板,墻角蹲著一口大缸,還有一雙木桶,扁擔靠在旁邊。灶臺上空懸掛著竹芭,上面晾著被煙熏黑的豆腐干,還有墻上掛著的豬肉,也被煙子熏得黝黑,山里人稱為臘肉。草屋的門是一塊大木匾,上面鑲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那是一件文物,可惜當時家里人并不知曉。
母親的大多數時間都在草屋度過,每天早上不等天亮,她就取下扁擔,挑起木桶,下到河里挑水,常常需要往返四五次,才能將那大缸裝滿。我看到母親一刻也不叫閑,不是剁草喂豬,就是洗衣做飯,還要推磨,上坡做活,縫縫補補,忙里忙外。到了晚上,一家人休息了,母親還要忙到深夜。
姐姐稍大些,就給母親幫忙,上山找豬草,回家剁豬草,到豬圈去喂豬。不知是那豬兒過于兇惡,還是太餓,姐姐剛把豬草伸向豬槽,手腕就被叼住,當場咬斷筋脈,落下終身殘疾。母親后悔不迭,將那豬兒打得半死,抱住姐姐淚流滿面,此后母親凡事都會親力親為,以免姐姐再受傷害。
母親實在太苦太累了,我也想給她幫忙,這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悄悄下到河里,用葫蘆瓢將清清的河水一瓢一瓢舀到桶里,然后挑起滿滿兩桶水往回走。我家住的地方是個小島,從河里回家全是上坡路,曲里拐彎,坑洼不平,兩只水桶不聽使喚,左右搖擺,前后碰撞,眼看桶里的水所剩無幾了,我急得要哭了。偏偏這時候腳下打滑,連人帶桶摔倒,腳腿碰傷,桶也滾向河壩。母親來了,抱起我,心疼壞了,連說:“你還小,這是大人的活,現在干不了,以后不要再干了。”
有天我上山打豬草回來晚了,路過一處墳墓,心里發毛,不敢過去。我想起村里人時常講到鬼怪的故事,越想越害怕。蒙蒙的月亮,黑黑的墳頭,仿佛鬼影游動,臉上冷汗淋漓,頭發豎立起來,渾身直打哆嗦。我嚇壞了,大吼一聲,箭步如飛跑過墳墓。第二天,我病倒了,發著高燒。母親很著急,請來村醫給我看病,服了藥。但是母親還不放心,又從草屋取出大碗,碗里裝有清水,把一雙竹筷放在碗里直立,邊立邊拉長聲音喊叫:“強娃回來吆!回來吆!”隨后又自問自答:“回來了!回來了!”后來我才知道母親是在給我“叫魂”。
草屋門前是磨房,其實沒有房,也是四周砌著石墻,中間安放一盒石磨,石墻的一邊留著豁口,供人出入。記憶中,母親經常半夜起床推磨,因為父親有病,幫不上忙,我們姊妹四人都要上學,只有等到星期天才能搭把手。每到開飯時間,我們從草屋舀飯出來,各自蹲在磨房四角吃飯,吃完了又到草屋去舀。我吃面不愛喝湯,姐姐曾經說我,遭到母親指責,因為我在家中排行最小,看來父母還是偏向小的,這是家家戶戶都有的事。
有天草屋門前來了人,可能是長途跋涉非常饑餓,來到磨房就暈倒了。母親急忙將其扶起,舀來稀飯喂他。這人慢慢蘇醒了,連喝三碗,然后離去。若有乞丐路過,母親總會從草屋取出吃食施舍,有時還舀飯給吃,以至于我們都不夠吃了。大山深處的遠方親戚,爺孫兩個啞巴,住在他們那里的敬老院,每年春荒都要前來,母親總是對他們精心照料,讓他們吃飽喝好,那時我們也是饑腸轆轆,吃喝困難。某天夜晚,黑狗狂吠,母親起床了,我們也跟著起床,哥哥抓住了小偷,準備毆打,因為小偷鉆進了草屋,偷吃了剩飯,還拿走了一塊煮熟的臘肉。母親急忙制止,說這人餓壞了,是可憐人,放他快走,并把哥哥奪回的那塊臘肉還給了人家。
草屋外邊的山墻下有三桶蜂箱,蜜蜂飛來飛去,嗡嗡直叫,我們在草屋里聽的聲響,看得真切。每到春暖花開時節,蜜蜂更是鋪天蓋地,在河灣黃燦燦的油菜花上采蜜,那種繁忙的景象,對我們是一種激勵和啟迪。母親雖然身在草屋,卻能熟悉屋外蜂箱周圍發生的異常情況,她說:“快去,黃蜂正在欺負蜜蜂”。我們奔出屋外,來到蜂箱下面,看見一只特大黃蜂正在那里張牙舞爪,大小蜜蜂嚇得鉆進蜂箱,躁動不安,兩只威猛的雄蜂擋在蜂箱入口,與那兇殘的敵人殊死搏斗。我們操起木板,瞅準黃蜂,迅猛打去,將其擊落,用腳踩死,解了蜜蜂的燃眉之急。
收獲季節到了,母親將蜂蜜割下來,放在鍋里加工提純,制作蜂蜜和黃蠟,那是家里的喜慶日子。好多的蜂蜜,還有好多黃蠟,母親將其分成若干份,有些送給四鄰,有些拿去變賣,有些留做家用。在我們家,一年四季都能喝到蜂蜜,真是幸福的事情。農閑季節,母親就開始為我們縫衣服,做布鞋,這時黃蠟排上了用場,針線抹上黃蠟,納鞋底時就會省力,而且針腳平整,做出的布鞋美觀大方。記得母親的針線活做的精致,遠近聞名,村里不少婦女前來請教,順便賒借黃蠟,每次母親都會慷慨相送。母親的口碑極好,村里村外,凡是認識母親的,無人不說母親的好處。
我記不清楚了,草屋是在什么時候消失的。是在母親離開我們之前?還是之后?是在我考學外出之前?還是之后?是自己坍塌了?還是拆除了?反正現在草屋沒有了。不過,我在草屋度過的童年,以及發生在草屋里的往事,至今歷歷在目,并深深銘刻在心里,永遠也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