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斗應
不識字的父親做過十年的大隊干部,并不稀奇;不識字的父親做過一所八年制學校的校長,這恐怕就有點稀奇了。
每次立在全校師生重大會議的主席臺下,我都為父親捏一把汗,輪到他講話時我就緊張得喘不過氣來,聽得見自己的心在胸腔內“咚咚”作響,以至于他講了什么,我根本沒聽進去。
事實上,七八歲的我對那個時代深奧的政治話題根本聽不懂。只感覺他就像是一個欽差大臣,抬頭挺胸地朗聲宣讀著一封冗長的圣旨。20多名教師畢恭畢敬,300多名學生垂手而立,個個似乎都是朝圣者。見此,我才松了口氣,父親總算閃亮登場之后,又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謝幕,沒有低俗之辭授人以柄,免去了我散會后遭人冷嘲熱諷的劫難!
貧農不再管理學校后,父親自然也就不是什么校長了。大嘴闊臉的班主任完全不顧我的感受,時不時把文盲當校長的笑料作為講課的插曲大肆渲染,我被前后夾擊:前要面對班主任揶揄的表情、嘲諷的話語;后要承受全班50多名同學如芒刺背的目光!誰讓我是班里年齡最小個頭最矮的一個呢,年年坐在前排,位子緊挨著講臺,班主任的唾沫星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我臉上。要命的是,我升級,他升級,從小學到初中,班主任老師始終是同一個人,沒有更換過,我走到哪里,他的唾沫星子就追到哪里。
多少年過去了,父親那輩人在村里已所剩無幾。
走在父親曾經走過的羊腸小道,他的足跡早已不復存在;村子也不再是以前的村子了。父老鄉親們從高山處搬遷到了公路兩側的規劃點,整齊劃一的小洋樓一字兒排開。我驚奇地發現村民們的房前屋后幾乎都栽有正掛著一串串晶瑩如南紅瑪瑙珠子果實的救命糧,很顯然這是從山上移植而來的。大哥說,父親的墓前也有一棵呢,是自己從土里長出來的。我不由暗想:這顆樹是不是父親長出來的?
救命糧又叫“火棘”。村人栽植它僅僅是滿足觀賞的需要嗎?是否還有烏鴉反哺的那層意思呢?巴山深處的救命糧,曾救無數災民于危難中 。然而,它并沒救我,救我的人是父親!
上初中時,我的數學老師外號叫“神槍手”。而我是一個“空手道”學生——書包里除了課本外,什么也沒有,做作業時唯獨有一雙空著的手。講臺上,“神槍手”正在費力地講解一元一次方程式,我的思緒早已飛到了窗外操場一個兄弟班級的體育課上。你看,那走步、跑步、體操運動多好哦,不需要望塵莫及的筆、奢侈的墨水、夢中的作業本,舉手投足就能完成,且嘴里大聲喊著口號,抑揚頓挫,虎虎生威!
“一、二、三……”我大聲喊了出來,正要把“四”喊出口時,只聽得“啪”地一聲,“神槍手”把黑板刷重重地拍在了講臺上,眼睛錐子一樣地盯著我,室內鴉雀無聲,全班同學的目光聚光燈般“唰”地直射過來。“神槍手”臉色鐵青,嘴角蠕動,細長的手指從粉筆盒里夾出一個粉筆頭,瞄準了我瘦小的臉,但他又立即意識到這粉筆頭太輕,不足以懲戒走火入魔的我,于是棄掉粉筆把板刷扣在了手里,高高揚起!我驚恐地睜大眼睛,想逃,整個身子卻如泥塑木雕!我知道,數學老師在我們當地是有名的獵手,大到瘋狂的野豬,小到疾奔的兔子,一旦和他遭遇,只見他手里火藥槍管像指南針一樣擺動,一擼扳機,獵物就應聲倒地,彈無虛發,F在他手里的板刷三點一線地瞄準了我的頭部,而且距離又是那么的近,我是無處可逃的。然而奇跡發生了,“神槍手”緩緩地放下手臂,長嘆一聲:“同學們,今天我給大家講個故事……”
有個四十多歲的老農,家里很窮,養育了六個孩子,兩個女兒均沒跨過校門一步,大兒子、二兒子、三兒子也只上過一兩年學,第四個兒子現在讀初中一年級。今年老農照例去參加了縣里的勞模表彰大會,按縣里規定,參會人員的往返車費、伙食費全部予以報銷,老農家距縣城180里地,他來回步行,去的時候背的干糧是玉米面拌蒿草餅,返回時無干糧可帶,餓了,在沿途的山梁上采食救命糧果,回來后立即到學校,用省下的補助金把四兒子欠下的學費給交了……
故事講到這里,同學們都知道故事里的主人公是誰了,又一次把射燈似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我。
下午放學后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徑直回家,而是爬上了一道高高的山梁,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巖石上呆坐了很久,巖石的右側有幾棵枝條上掛滿了殷紅果實的救命糧樹,在寒冬蕭索的山野分外醒目,使冬天有了一種溫暖的感覺!
歲月如梭,不知不覺我也已經踩在了中年的尾巴上,感覺和父親的距離越來越近,臉貼土地,能聽得見父親的心跳;久久地站在父親的墓前,能把自己站成墓碑。
如今,父親長成了一棵樹,枝頭上掛著糧食,我給一棵樹磕頭的時候,墓碑也深深地彎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