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柏成
早春時節,天空剛剛露出魚肚白,父親洗漱完畢,肩上挎著洗得發白的帆布包,包里面裝著文件,筆記本和一只漆黑锃亮的英雄牌鋼筆。父親叫著我的乳名,笑呵呵地說,準備好了嗎?咱們動身下鄉吧!我高興地點點頭,系好解放鞋上的鞋帶,隨父親踏上了曲曲彎彎的羊腸小徑。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父親已過不惑之年,在一個叫雙柳人民公社任黨委副書記,我對父親說了想和他下鄉去玩玩,他爽快地答應了,并囑咐我,下鄉要起得早,免得我們在路上曬太陽。
父親輕輕掩上門,他怕驚動母親休息,就沒有再與母親打招呼,他帶上我,大步流星地踏上了他熟悉的山路,我緊隨其后。翻過一道道山梁,越過一條條溝壑,爬上一個個山嶺,父親魁梧的脊背已經汗濕一片,他一邊在前面趕路,一邊與我說著風俗禮儀。他和藹地告訴我,到了老百姓家,要有禮貌,主動與別人打招呼,吃飯的時候,不能把好吃的菜全夾到自己碗里,小孩子最好不要上桌吃飯,別人讓你上桌,你也要推辭幾次,實在推辭不過,也要先讓大人,老年人入座了你再坐下。吃東西的時候不要發出大的聲音,舉止要斯文……父親說著話,在路邊找來一根竹棍,不停地敲打路邊的野草,把掛在野草上晶瑩的露珠敲落,免得打濕我的褲腳。他怕我太累,走了四五里山路之后,就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歇歇腳。他從藍色的中山裝里掏出塑料包,從里面取出旱煙桿和金黃的旱煙葉,煙火明滅,柔藍色的煙霧籠罩著父親布滿滄桑的國字臉。
父親抽著煙,給我說他包聯的這個村叫桃園村,有八十戶人家……他像熟悉自己家庭人口一樣,說著各自家庭老人的喜好,男女主人勤勞耿直的秉性。父親與我說這些情況的時候,突然從竹林里風風火火走出一位五十幾歲的婦人,頭纏白布帕子,背上背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男孩子的頭懶懶地躺在婦人背上,婦人急急忙忙往山下趕,她一抬眼望見父親,就笑著和父親打招呼,父親熱情地回答著,問婦人背孩子這是去哪里?婦人說孩子可能吃了不干凈的東西,又拉又吐,她準備把娃背到公社衛生所去看看。父親得知情況后,安慰她莫著急,從挎包里掏出紙筆給公社衛生所靳醫生寫了幾句話,說明婦人家的情況。父親讓婦人拿著紙條去找靳大夫,那婦人千恩萬謝地去了。父親對我解釋說,山里人很少出門,又不認識人,她拿著我寫的條子去找醫生,醫生認識我,會給我幾分薄面,省得耽誤了孩子的病情。經他一說,我明白父親寫下紙條的必要性。
走了二十多里山路以后,沿途都有散居的農戶,他們與父親親切地打著招呼,父親回敬著大家的問候,詢問他們洋芋栽種了沒有?苞谷點種了沒有?麥子施肥了沒有?父親始終面帶微笑,那種與群眾長期建立起來的魚水情意,顯然不是裝出來的。
父親與他們閑聊著,還從另一個上衣口袋里掏出三門峽香煙,給他們一一散過,而他們呢,把父親當成了自家兄弟,毫不客氣地拿著香煙,叼在嘴上,很享受地抽起來。有一位年過古稀的老農,父親叫他陳篾匠,還拿出長長的旱煙桿,裹上一袋自家地里長出的旱煙點燃,他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煙嘴,遞給父親品嘗品嘗,父親也不嫌棄,拿上他的煙桿就吸了起來。父親吸著旱煙,說他的旱煙香味濃郁,有口勁。又對我說,娃呀,你陳爺爺是遠近有名的篾匠,編得一手好背簍,好竹籃,好竹篩,好簸箕。陳篾匠一聽父親夸他的手藝,就高低邀請父親去他家里坐坐,說要送給父親一個精心編制竹籃子,父親拗不過他的好意就去了他家里。到了陳篾匠家里,他立馬吩咐老伴兒媳燒水泡茶,燒肉煮飯,又讓十歲的孫兒去把劉村長叫過來陪父親吃飯。自己動作麻利,十分矯健地爬上了燕子樓,取下了自己精心編制的竹籃。我好奇地湊近一看,果然好手藝,那竹籃子成梯形,上面口徑大,下面底子小。竹籃上有兩圈藍顏色涂染的波紋圖案,竹籃兩面用紅漆涂染出對稱的兩個“福”字,整個竹籃造型美觀大方。我高興地連說,陳爺爺好手藝。
父親與陳篾匠聊著莊稼播種,養豬養雞情況,老人身體健康情況,陳篾匠快樂呵呵地應答著,他兩人的對話儼然像一對爺兒父子。這當兒劉村長到了,劉村長與父親年齡相仿,是個樂天派,到屋就說今天喜鵲叫,葉書記就來了,真靈驗。父親熱情地與他握手,散煙。這當兒飯菜以上桌。父親就和劉村長在桌上詳細了解近期村民春耕進展情況,村民目前所面臨的哪些困難等,父親一邊問,一邊掏出筆記本一一記錄下來,把一切情況了解以后,才開始用餐。吃飯的時候,我按照父親事先的教誨沒有上桌,陳篾匠非要我上桌吃飯,父親笑著說,既然你陳爺爺讓你坐桌子你就坐吧。酒席上,我表現得彬彬有禮,父親對我的表現非常滿意。
在陳篾匠家里用完餐,臨走時,父親執意給陳篾匠留下了三十元錢三斤糧票當作伙食費與購買竹籃子的費用,陳篾匠搖頭連聲推辭,父親硬是要按照自己的下鄉規矩,用餐即刻付給老百姓生活費的原則,不然就不再打交道了。陳篾匠見父親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只好硬著頭皮收下,又為父親揪了十幾匹葉子煙,讓父親千萬不要嫌棄,一定收下。父親再要付錢時,陳篾匠先是翻臉了,他高喉嚨大嗓門地說,葉書記,你這就見外了,我孫兒在朱老師(我的母親)學校上學,一年四季,不知要在你們家吃多少頓飯了,你要再格外的話,我就要按頓付錢了。父親只好將煙葉挽成一團放在衣袋里。
這一天,我隨父親下鄉跑了三十幾戶人家,月上柳梢的時候,父親又組織各組組長召開了春耕生產運動會,父親在會上講話,仿佛與左鄰右舍拉著家常,極富感染力與說服力。我很難相信年過四十的父親哪來的那么多激情,而年少的我,始終抵不過瞌睡蟲的襲擊,墜入了甜甜的夢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