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朝慶
我站在堤邊,透過麻柳樹的嫩葉,向寬闊的河面望去,十幾只白鷺在河中心的石頭上,一邊梳理著羽毛,一邊向岸邊凝視,河水緩緩向東流去,我的心就慢了下來。
在這個春日的上午,我忽然想起了家鄉的小河,此時,他可能還處在睡意蒙眬之中,自然也不會在意我這個背離家鄉三十多年游子的掛念,也許他就隱藏在我面前這條大河之中,就像我一樣在陌生的環境已認識不清陌生的自己。
面前的這條河,是無法說清自己源頭的。他來自的山間,起初的因緣簡單而復雜,可能在一株大樹的根部誕生,或從一個石巖上滴落,也許是無數水滴在落葉覆蓋下的苔蘚里暗通款曲匯集而成,甚至是在一塊低洼潮濕的牛腳窩里滲出,但這只是每一條小河內心的隱秘。隨著奔瀉而下,毫無關聯的他們在一個個重要節點上糾葛在一起,逐漸失去了自己。
初生的溪流是那樣的無知,他們沒聽說過大海,不知道大江大河,也沒什么遠大理想,他們只與青青的水草和里面的螃蟹、小魚、小蝦相依為命,與牛嘴擁吻,在追逐牧童赤腳中濺起歡笑的淚花。當江河發大水時,城市的魚群會躲進山澗小溪,它帶來山外的信息,刺激著這條小河那顆青春悸動的心,從此便生出了奔赴之心。他是那樣的單純,那樣的魯莽,他左沖右突,時而撞到南墻,時而被擠壓得不敢喘大氣,時而被割裂,時而被閑言碎語劈頭蓋臉地倒下來,搞得灰頭土臉,時而從高處跌下將青春的夢摔得稀碎,時而被城市的垃圾所埋沒,經歷了無數的溝溝坎坎,他早已忘記了疼痛,只能咬緊牙關一路奔赴。
在大山的懷抱里,有鳥兒聽他訴說,有牧童與他對話,有農夫對他呵護。在奔赴的途中,他的想法是那樣微不足道,沒人停下匆忙的行色聽他內心吶喊。只能將一切埋藏于心,收起廉價的單純和真誠,用虛假的浮渣遮擋深處的純凈。沒有什么屬于他,所有的東西都只能丟棄,不留戀婆娑的樹影,不關注突;蚱骄彽暮影,對夾岸的桃花也不會投過去瞬間一瞥。除了自己的意志,什么也無法帶走。
隨著個性的消解,他平靜地接納了現實的涼薄,便有能力將意志鋪排成寬闊的河床。在奔赴途中,他擁抱了更多的溪流,所以尚能保有一定的清澈,更多的見慣了發生在身邊的故事,無數的微生物、大魚、小蝦、水鳥、惡隼,在這個紛繁的系統里吞噬、撕咬、交配、狩獵,還有垂釣者拋下的誘餌,由欲望掌控的河流,被半渾的河水隔離成一個個小的空間,河面顯得平靜和舒緩。
我所居住的城市被一條大河穿城而過,早些年只有一座大橋,出門打出租車,在橋頭的這一端下車,打車費5元,過了橋打車費就要10元。這座城同國內多數城市一樣,毫無個性,從大西洋彼岸捧回來的樓宇設計千篇一律,浮華、虛偽、擁擠、平庸,這座城市有千年以上的歷史,但看不到幾棟比我年齡大的房子,就連樹木也是換了一茬又一茬,都是新住進來的移民。樓宇和樹木都涉世未深,但從表情氣質上看,又分明老氣橫秋,沒有一點活力。
城邊的這條大河似乎性格溫順,只有20世紀80年代初發了一次牛脾氣,城市滿目瘡痍,大多數情況下水量不大,顯得吝嗇而平靜,但給人歲月靜好的感覺。城市和河比起來,明顯充滿了戾氣。每天清晨,交通臺的記者就急吼吼地趕往各個重要路段和路口,及時發布哪兒又塞車了,似乎擁擠和急躁就是這個城市的性格。隔三岔五就有城市主干道或背街小巷被藍色鐵皮圍起來,讓人覺得在里面干著神秘的大事,小商販和城管每天演義著陣地戰和拉鋸戰,交警和私家車主重復著見縫插針和見車貼條罰款的游擊戰。城市開辟出來的開闊地帶,都被老太太和廣場大媽占據,廣場舞震耳欲聾的音樂,街上商鋪的廣告不斷地重復重復再重復,讓城市變得喧囂和浮躁,大木桶里禁錮的桂花樹和街邊的綠植無精打采。
打開手機,電話鈴聲很少響起,微信群異常活躍,有混吃等死者為了證明自己在工作,拼命地擺拍,更多的是對領導理屈詞窮地點贊。人們的生活毫無新意,樂此不疲的炫耀旅游、美食、小確幸,再不濟也炫耀一下孩子。其實,他們內心充滿了焦慮和疑惑,所以,每天在微信群發著心靈雞湯,試圖給別人洗腦拉高自己的品位,最終只有自己被雞湯迷惑了心智。
來這個城市不久,我就開始厭倦了盤中的食物,所有的菜都被二十幾種調料搞得面目全非,它沒有帶來大地的能量和氣息,更沒有原味的野性喚醒大腦和味覺,也缺乏植物固有的清氣洗滌臟腑。我們的味覺被豐盛、高端、稀有、昂貴這些包藏禍心的修辭所綁架和麻痹,我們如同村子里的野狗,不得不以饑餓的名義覓食。
周末的時候,我早早起床,想到菜市場去買一些有泥土氣息的時令蔬菜或野菜,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爺子蹲在墻根下,面前擺了三個塑料袋子,一個裝著薺薺菜,一個裝著香椿,一個裝著沒剝的青豆莢,妻子生性善良,和我生活了幾十年,深知我的飲食習慣,又見老爺子七十多了還在自己賣菜,就整體打包買了,付款時,妻子拿出手機掃二維碼,老爺子說他沒有二維碼,妻子說很簡單,你讓兒女給你打印幾張,現在一般都不帶現金,老爺子說,我讓他們印過,結果錢都到他們手機上了,我一分錢都見不到。
我是一個對物質生活沒有要求的人,所以生活能力較差,妻子不在家的時候,自己得解決吃飯問題。人住高樓久了不太愿意下樓,兒子就教會我點外賣?爝f小哥是城市的一道風景線,他們騎著統一的電動車,穿著統一的制服,在如潮水般的車流中見縫插針地穿行。我接過他送來還有些燙手的一次性飯盒時,也看他面部的表情:卑微、煩瑣、苦悶、漫無目標的興奮,他們大多是來自鄉下進城務工的農民,帶著對外面世界的向往,在城里維持著簡單而艱難的生計。
他們和我一樣,兒時聞著牛糞豬糞長大的,赤著腳與河里的小魚、河邊的山麻雀相互追逐嬉戲。不一樣的是,我當年是懵懂的,如同家鄉的小河一樣,靠著青春的奔赴之心,被世俗裹挾融入了這條城市的河流,而他們卻不愿意面對著萬古不變的土地,有著對父母在農田里耕作的不屑眼神,仗著一身力氣和滿腦子的想法,帶著對土地和村莊貧窮的怨恨而逃離出來的,他們割舍了土地的溫情,卻忽略了城市的赤貧與涼薄。
他們當中也有在藍色鐵皮圍擋中挖路基的,有穿著漂亮衣服在超市、藥店、火鍋店當服務員的,有在建筑工地和新樓盤中搞建筑裝修的,有保安、保姆、月嫂、物管員,也有腦子好使當小商小販扎下根的,城市每天都在腫脹。
其實,這座城市同身邊這條河流一樣,看似寬闊而平靜,實則掩藏著太多的掙扎和痛苦。城市和詩歌一樣沒用,并不能給我們帶來心靈的安慰。城市和村莊一樣,都是從土地上長出來的,就像身邊這條大河來自小河,只是逃離太久而迷失了自我,但時光是凝固的,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被兒時的星空所籠罩,想起家鄉那條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