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典根
從小,我便成長在一個不嘈雜的小山村,那里是層巒疊嶂的秦嶺余脈,四面環山的黑瓦黃墻安靜祥和,除了春風、夏雨、秋葉、冬雪;除了清晨的鳥叫和夜晚的蟲鳴;除了農忙搶收搶種的身影和黃昏裊裊的炊煙,沒有多余的雜音,只有大巴山晝夜呼嘯而過的火車鳴笛聲扎根在記憶深處。
我望著綿延不斷的山,生出一個疑問:山的那邊是什么?于是,趁著上山放牛砍柴的機會爬上門前鳳凰山、屋后香爐山,去看山尖的那一邊。然而不管朝哪個方向仰望,始終是層層疊疊的山。
20世紀60年代,襄渝鐵路作為“三線”建設重點項目之一,由退役軍人、鐵道兵、學生兵和民兵組成80余萬人的建設方陣,以“汗水融化千重巖,風槍打穿萬重山”的豪邁氣勢,用青春鑿空長隧道,在巖爆區用熱血戰勝洶涌水,最終在千里巴山中鑄就了“天梯”鐵路。
20世紀70年代末,襄渝鐵路正式交付運營,天塹變通途,一路奔南北,那一列列呼嘯而過的火車,如同一只只離弦的箭;那一座座站臺,抒寫著襄渝建設者的情懷。
若身在巴山,只有沿著水走,才能走出漢江去看世界。我的老家香爐山腳下便是滔滔不絕的流水河,襄渝鐵路火車沿江而行,逢山鉆洞,遇水過橋,縱橫馳騁。
那年夏日的午后,火辣的陽光照得整個村莊昏昏欲睡,我赤腳領著小伙伴行走在滾燙的鐵路上,看飛馳而過的冒煙火車。綠皮火車只在新莊乘降所停留三五分鐘,肩扛大包小包的男人,在崎嶇小站爬窗涌入,胸前抱著小孩的婦女,還有那些戴著耳機的年輕人,他們構成廣袤土地上的流動圖景,濃縮著出發與抵達、離愁與流連的表達。
十八歲的夏天,中考過后的我,面對著并不理想的分數,在大家火熱填報志愿規劃未來的時刻,大腦一片空白,忘記了思考填報志愿。等我回過神時,父親已經替我做好了決定,報名當兵。當年冬天,我在新莊乘降所登上火車,首次近距離襄渝鐵路,和許多山里娃娃一樣,擺出一個滿意的姿勢和火車頭合影留念,作為從陜南遠行西南當兵的印證。
經過兩天一夜的長途運行,我和綠色車廂都蒙上了疲憊的顏色。每一名乘客都在抱怨環境太差,指責服務態度差勁。從1997年開始,中國鐵路掀起五次大規模的提速熱潮,襄渝鐵路綠皮火車成為直達特快列車,夕發朝至一站不停,休息旅途兩不耽誤,再沒有遇見曾經的嘈雜場景。
2009年,襄渝二線通車,成為襄渝鐵路的姊妹線,從安康到達州6065次綠皮火車依然發揮著鐵路公益性和服務性,自此,我再也沒機會乘坐冒煙火車了,襄渝鐵路車輪前進的轟隆聲,車廂連接處發出的吱吱刺耳聲,依然不停地灌入心中。
火車跑得像飛一樣,新莊乘降所被襄渝鐵路提速除名。我想起十幾年前,翻越秦巴山外出的旅程,每年往返家鄉都是“站站停”,先上車后補票,車上總是人擠人,多數時候是全程站著,尤其是寒假后,車廂里人滿為患,車門幾乎打不開,時常要翻越窗戶才能進入。那時候坐車真是遭罪,而今交通發達,可首選高速子彈頭列車,坐在寬松座位上品香茗,睡在舒適臥鋪里玩手機,真有一種居家的愜意。漫長的路途,巴山鐵路人敞開心扉,說線路上的陳年往事。
襄渝鐵路是建在戰士的脊梁之鼎,那種特定的歷史條件、自然環境和施工技術,襄渝線建設者不怕秦嶺山高,不懼巴山路險,敢用老繭與石頭比硬,敢拿青春與生命比拼,用鋼釬打洞,用鐵錘定型,在山道上往返奔波,搬運1800多噸物資,度過800多個日夜,把秦巴山河串成襄渝鐵路。
巴山鐵路人扎根山區、以苦為樂、默默無聞。他們曾前赴后繼地來到這個地方,一干就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當年職工宿舍是四面透風的“干打壘”,寒風吹進骨頭,睡在廢舊枕木壘起的床板,點著煤油燈,坐著藤條筐,每天一趟在下行線?康幕疖嚕锹毠ぷ叱龃笊轿ㄒ槐憷慕煌üぞ。
他們以巴山鼎為背景,以兩條鋼軌為核心,以管內線路為紐帶,以“系人拴心塑造巴山魂、排難除患搏就放心線、科學養路力創優質路”為旗幟,把地質條件復雜、基礎薄弱的“擔心線”養護成“放心線”,形成以“吃苦為榮、艱苦奮斗、無私奉獻、奮發進取”為內涵的“巴山精神”。
如今,在襄渝鐵路百米巴山高架橋下,鵝卵石與水泥澆筑成四方路基,水泥與枕木整齊鋪設其上,枕木上面是兩條黝黑鐵軌,鐵軌上面用四段平等鋼軌替代鼎的四足,鼎身鑲嵌著顆顆銜接的道釘和環環相扣的螺絲作為花紋裝飾。兩個鼎耳是廢舊螺栓,四個鼎面分別篆刻著燙金黃字,一座古銅色的四方鼎就牢牢扎根在巴山小鎮,古樸敦實,首尾相連,渾然一體。來過巴山工務車間的人,都會與鼎同框、望鼎凝視。這是巴山鐵路人白天沿著發燙鐵軌出發,巡航每一道枕木的催淚鏡頭;是夜晚踏著冰冷枕木前行,守護每一個道釘的奮斗影像。
巴山傳承,精神育人;創鼎艱苦,守鼎更難。巴山精神是拔山舉鼎的護路密碼,是一代代鐵路人鑄就的一座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