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
與阿克蘇相識,源于家鄉陜南的一場山洪災難。
位于國之心臟部位的陜南,與千里之遙的西北邊陲阿克蘇,怎么會有聯系呢?這要從2000年7月13日說起。
這天上午,連續下了三天大雨的陜南紫陽縣瓦廟、毛壩等村鎮,忽然暴發山體滑坡,洪水泥石流順山而下,房屋倒塌,道路受阻,堰溝決堤,耕地毀壞,有的樹皮都被洪水剝離,只剩下光裸的樹干,數人傷亡。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百姓,面臨無房可住,無地可耕,無家可歸的局面。帳篷搭起來了,救災糧送來了,道路勉強能通了,維持未來生活的唯一條件——土地,沒有了。
幾百戶人家,老老少少數千人,何去何從?
農民著急,當地政府也四處尋求支持。歷史經驗告訴他們,移民,是安置災民的最好辦法。這么多人,往哪里搬遷移出呢?政府出面,聯系過某地,要么對方一下子接收不了這么多人,要么災民不愿意去。正在所有人陷入痛苦無奈的時候,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一師一團,向身處災難的人們伸出了援助之手。團部一位領導的家鄉在紫陽,年輕時應征入伍到新疆,轉業后到兵團工作。家鄉發生了如此大的災難,自然牽掛著這位兵團人的心。
胸懷大愛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發揚了軍民一家親的優良傳統和作風,曾經接納過成千上萬千里迢迢討生活的群眾,現在又歡迎來自陜南山區的災民。很快,紫陽縣政府與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對接,一師一團出面,騰出空房,讓出承包地,派出工作人員,翻山越嶺,整整一列綠皮專列,從漢江之濱的紫陽縣城出發,四天三夜,穿隧道,過戈壁,翻雪山,呼嘯著,來到位于阿克蘇市金銀川鎮的一師一團。從山清水秀的秦巴山地,到天山南麓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西北邊緣,氣候、地形、植被都發生的巨大變化。
到來沒幾天,就是中秋節。后來有人告訴我,這個中秋是最難忘的,淚珠比月亮都大。
移民也是有規定的,每家不超過四個人,所有人口必須35歲以下,這個限定,卡下了不少人。后來我從其他渠道知道,這次移民,也有招工的成分。
2001年夏季,也就是這批移民到新家園一年以后,我到新疆旅游。從阿克蘇乘坐長途汽車,專門到一師一團尋找過他們,想探尋他們的生活情況。記得是一個正午,太陽灼熱,溫度很高,經人指點,爬上一棟家屬樓的四層,敲開一戶人家,一位中年男人接待了我,他是分管人事的領導,向他打聽移民住在哪里,想去看看老鄉,他沒有告訴我具體情況。
多年以后,依然記得他的發型是三七分,花架子上有一只花瓶,里面插著幾根藍盈盈的孔雀羽毛。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批移民,一共來了400戶左右,一千多人,全是年輕勞力和他們的孩子,年邁的父母還留在家鄉,或者投親靠友到了別處。
當然,也不知道大覃。
從2021年開始,我特別想重新回望和梳理家鄉的人和事,了解漢江上游的歷史文化,民風民俗,那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水源涵養地,丹江口水庫的水,大部分來自漢江中上游。24年前的那場災難自然是我關注的焦點之一,背井離鄉的移民,如今生活得怎樣?紫陽縣的文友非常熱情,給了我大覃的電話和微信,又補充說,這位移民最大的收獲,是培養了幾位優秀子女。
這句話深深打動了我,兒女是父母的命根子,又是父母的第二張臉,為人父母,誰不在意呢?便迫不及待地與大覃電話溝通,真誠地向我講述了移民后的生活。還將一同去的小覃微信推給我,另一位是比他們早去的老鄉陶師傅。陶師傅曾經在內地當過義務兵,復原以后不愿意回到老家,通過熟人介紹到了喀什,承包土地,種植棉花,因為妻子的父母在一師一團,又從喀什到了妻子的娘家,自然和來自家鄉的移民成為朋友,一師一團所在地,就是金銀川。
大覃、小覃、陶師傅,三位年齡相仿,都是20世紀60年代后期、70年代初出生的人,兩位覃師傅算是堂兄弟。
目前,大覃承包了200多畝棉花地,小覃的地少一些,陶師傅不但有承包地,還是農機合作社的股東,幾個人入股購買了采棉機和其他農機。知道我對種植棉花有興趣,2023年從鋪膜播種到機采棉,我都全程跟蹤,有時候請他們發來照片,有時候在視頻中看他們給棉花地澆水、補苗、無人機噴灑農藥。恰在采棉花的時候,我又去到金銀川,跟他們一道,在棉花地、水稻地、紅棗地實地探訪,算是對棉花生長全過程有了直觀了解。
2023年9月底,我從建設兵團一師師部所在地的阿拉爾市,驅車兩個多小時到一師一團,正是采收棉花的季節,大家都很忙碌,老鄉的周到熱情令我感動。
恰逢大覃堂妹的兒子結婚之后幾天,要答謝幫忙的親戚朋友。酒席設在二團團部的小鎮上,兩桌客人,菜品有點川菜特色,也有點新疆本地特色。他們告訴我,婚禮是在阿克蘇辦的。新郎新娘都在阿克蘇上班,臨近國慶,單位工作忙,沒有回來。親家在同一個連隊,老家在甘肅,顯得比較年輕。
飯桌上大部分是紫陽老鄉,還有從老家來的一位老人,是覃堂妹的母親,已經在女兒家住了好幾年。另一對父女,是覃堂妹的弟弟和女兒。這位弟弟皮膚明顯細膩白皙,與同齡的移民,有很大區別。女兒在西安一所大學讀書,是從紫陽縣中學考去的。有人對我說,這位老弟當年也移民到這里,待了兩三年,覺得這里空氣干燥,冬季漫長,適應不了這里的氣候,又回到家鄉。
覃堂妹的公公曾經來這里,和他們住了幾年,后來健康出了問題,到阿克蘇的醫院檢查以后,老人偷偷買了火車票,上車以后,才打電話告訴他們。回老家兩個月以后,溘然長逝,土葬在曾經泥石流滑塌的山坡上。
國慶節期間,覃堂妹又在家里擺宴席,是在連隊分配給他們的平房里,平房連平房,一排一排,一桌在客廳里,開的是流水席。大部分客人是紫陽老鄉,說著家鄉話,也有團部和連隊的其他客人,幫廚的全是老鄉,中青年女性為多,菜沒有上桌,我就聞到了家鄉的味道。
棚子外面,支了一個臨時煤炭爐子,爐子外邊,就是棉花地,棉花已經采盡,秸稈粉碎機還沒有開來,遠處是黃燦燦的水稻田。金色的水稻,銀色的棉花,就是金銀川的由來。
爐子上架著三層蒸籠,蒸著蒸碗,熱氣騰騰,廚房的煤氣灶上炒菜翻卷。菜盤子端上桌前,撤走瓜子、花生、水果糖、鮮紫葡萄,每人一個紙碗、紙杯、一次性木筷子,然后上涼菜、炒菜、蒸碗、湯菜,依次端來。泡菜炒土豆絲、臘肉炒青椒、粉蒸肉、豆腐乳等等,熟悉的家鄉味道,感覺回到了云霧繚繞的漢江之畔。
大覃的兒子恰好國慶節回家看望父母,他說母親專門給他送了一壇泡菜,從阿克蘇到烏魯木齊,需要乘坐整整一晚上火車。平時在單位吃食堂,最喜歡的還是泡菜,這種味道,讓人踏實,仿佛從來沒有離開家的那種安心。母親還給兩個姐姐起了泡菜壇子,家搬到哪里,壇子就搬到哪里。
我問他,來新疆時自己幾歲。他說三歲左右,對家鄉幾乎沒有記憶,但知道老家在陜南,父母每年都要回去一次,他三姊妹,不大回去,金銀川的一團一連,才是他心中的家。
大覃也說,以后年齡大了,養老會在當地,這里人熟地方熟,辦事方便,也適合養老。好多老兵團、老知青,退休以后,都沒有回內地,而是把這里當作最終歸宿。對于最初的那場災難,他們不大談起,阿克蘇除過遠以外,沒有啥不好的,非常喜歡第二故鄉。
大覃曾經在老家一個鄉的單位上過五年班,時間觀念和與人交往能力,超出普通農民,這兩點贏得了后來的成就。他是五口之家,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最小。為了順利移民,將二女兒放在老家,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這樣就符合一家不超過四口人的要求,半年以后,老人把二女兒送來,兩三年以后,二女兒才上了戶口,五口之家總算團圓。
剛來的時候,連隊為他們準備了平房,一間半的那種,一來就拾棉花,然后承包棉花地,這些農活以前在老家沒有干過,一切從頭開始。最難忍受的是想念父母親人,又沒有電話可打,只能寫信,一封信來回一個月左右。有人不習慣這里的生活,返回老家,有人到別處打工去了,他們老老實實守在這里,開墾鹽堿地,挖排堿溝,種植楊樹紅柳。
最先接收他們的連隊距離一團團部十里開外,三個孩子每天一早搭乘連隊班車到學校,他家承包了幾十畝土質很好的棉花地。一天清晨,大女兒把弟弟送進幼兒園就到學校去了,由于太早,幼兒園還沒有開門,好動的弟弟從柵欄翻進翻出,順著大路往家走,走到半道,被同連隊的人發現,就告訴了大覃。這件事對他觸動很大,便找到團部,請求調到團部附近的連隊,主動放棄原連隊的良田,承包了新連隊鹽堿重的貧瘠棉田。夫妻倆非常注重孩子的后勤工作,孩子12點放學,其中一個必須提前半小時放下農活,做好飯,孩子一進門就能吃上熱乎的飯菜。
大女兒來的時候12歲,上六年級,學習基礎不錯,到這里以后,氣候、環境發生了變化,離開了熟悉的老師同學。這個時候,有些迷茫,老師扭轉乾坤,及時撥開了這批小移民的云霧,點燃了心燈。這些老師,有上海和山東等地的老知青,也有兵團二代。他們對學生說,你們要面向疆外,面向世界,學習是改變命運最簡捷的途徑。
大女兒被這些新穎的話語打動,積極學習,迎頭趕上,考上了阿克蘇的重點中學,每個學期,都要拿回獎狀,大覃夫妻被眾多家長羨慕。第一次高考,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學,覺得不滿意,高中補習,第二次高考,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學,研究生在廈門大學就讀,博士在上海讀,并留學德國,目前在北京一家科研單位工作。
二女兒和兒子,把姐姐當作學習榜樣,二女兒從四川一所大學畢業以后,考進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司令部,兒子在喀什讀的大學,考上了公務員,在烏魯木齊上班。大覃的妻子舉起手機,給我看大女兒的結婚照,喜悅地說,女婿在一家大單位工作?匆娝勇爟蓚女兒的電話,滿眼都是幸福,甚為羨慕。
大覃告訴我,這批移民最大的改變,是孩子普遍學習優異,主要原因是教師的眼光高,有愛心,這是兵團人的共同特點,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如果一直在老家,三輩子都出不了一個博士。
陶師傅一兒一女都在200公里以外的阿拉爾上高中,每個周末回家,有時候他會開車接送。阿拉爾作為一師師部所在地,師資力量雄厚,他無限驕傲地告訴我,按照兒子現在的成績排名,考到好一點的大學沒有問題,女兒學習也不錯。小覃的兒子從成都一所大學畢業,正在網上接受面試。
他說自從到了新疆,種地跟老家完全不同,處處離不開機械,拖拉機、播種機、無人機、大卡車、小汽車,樣樣都得有駕照,為了拿到飛手證,培訓了兩個月,花了五萬元,買了一架無人機,給自家棉地噴灑完農藥以后,有償給別人服務,單無人機一項收入,也比較樂觀。之前在視頻中,見他操作過無人機,所以,一到他家棉花地頭,就非常親切。
征得小覃同意,跟著他去阿克蘇賣棉花,棉花品質不同,價格也不同,手工采的棉花高于機采棉,一公斤高出幾角錢。人工采棉非常稀缺,只有地頭二三十米需要人工采,采過以后,秸稈粉碎機嘩啦啦轉幾圈,只幾分鐘,就變成了小操場,方便采棉機下地和掉頭。采棉機分箱式采棉機和自走式打包采棉機,打包式采棉機采夠一定分量,落下一個個棉捆,外包裝一般是金色的塑料布,通常被稱為金蛋。箱式采棉機采滿一箱,直接倒進早已?吭谂赃叺募b箱式卡車,集裝箱是雪白雪白的那種,箱體上用紅色油漆寫著幾團幾連,在陽光下格外耀眼,老遠都能辨認得出來。
我們這次出售的是八輛車,也就是八個集裝箱棉花。車到棉花廠大門口,有專人爬上車抽檢,如果是金蛋,則用帶鉤子的長長鐵棍,扎進巨大的棉花卷,勾出一些棉花,初檢合格以后,車才能開進棉花廠,進去以后,直接開到一個鐵板上,這就是磅秤,過完秤,再開到小山似的棉堆旁,自動卸車,司機又開上空車,出廠門的時候,又過秤,兩次稱出的重量相減,就是棉花的重量,棉價每天也有波動,我們這次棉價是一公斤7.8元。車出廠,只幾分鐘,手機叮鈴兩聲,提示綁定的銀行卡到賬,小覃這次收入七萬多元。
秋去冬來,我從不同渠道,看到新疆的冬天大雪紛飛,根本無法下地勞作,忽然想起那雙顫抖的手,和小山似的棉山。的確,那是種棉人一年的辛苦,從春天播種,到秋季售棉,種子、薄膜、水、肥、農藥、采棉機、土地承包費,等等費用,都要計算進去,售出的棉花價格如果太低,就會虧本種棉。
在一師一團多個連隊,經常能聽到鄉音,許多人種植著連隊分配的幾十畝份額田地,房前屋后,也會養幾只雞鴨鵝,從穿著氣質來看,生活不是特別富裕,也不是特別貧困,屬于衣食無憂的狀態吧,一些習慣,還保持著農民的做派,比如到飯店吃完飯,有大量剩菜,而不打包。大覃、小覃、陶師傅們,算是移民中的佼佼者。
走訪紫陽移民的幾天,每次出行,都是開著小車接送我,說著標準的普通話,不管到田間,還是到景點,行駛在遼闊的田疇和白花花的鹽堿地,偶爾在座位上看見幾朵棉花,或一頂麥秸編的草帽,才想起他們是種植棉花的兵團人,而非純粹的老鄉。
這讓我想起一句話,吾心安處是故鄉。一師一團,顯然已經是他們的故鄉了。
揮手告別之時,滿心歡喜,也有惆悵,20余年追尋這批紫陽移民,終于塵埃落定,從青年,到中年?匆娏怂麄兊男老玻惨娮C了他們的鄉愁,是得是失,一言難盡。
也許,這就是生活,有陣痛,有希冀,生生不息,組成了人間,構成了歷史,綿延流長,是瞬間,也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