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提
為了拍一張蒹葭的圖片,我往品清湖避風塘大堤訪問蒹葭。以前我曾數次漫步大堤,邂逅過這種《詩經·秦風·蒹葭》里記載的迷離惝恍的植物。
大堤直入湖中,幾與湖心的嶼仔島相接,劃出一塊平靜的港灣,此時,許多倦航的船只憩息港中,大多為有一定噸位的鐵殼船,也有小小的舢板船,藍色的水面漂蕩著一些浮臺。白鷺載飛載止,有時停留在船桅,有時掠過蒼蒼蒹葭。
大堤寬約十米,兩邊壘石,中間夯土。石塊長年與海水交融,相愛相殺,看上去線條柔和,堅韌不拔。潮漲潮落的沙灘上貝殼點點,有人挽起褲腿提著小網兜捕捉小魚小蝦。壘石夯土長滿樹木花草,顯然并非筑壩的期待。數叢蒹葭就雜在那些大葉相思、銀合歡、類蘆、芭茅和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中間,形似遙指一方的獨特風姿一目了然。
我繼續漫步大堤,驚喜地發現,每隔十數步,就能發現蒹葭的蹤影,不過始終未能形成連片的群落。“在水一方”賦予蒹葭逐水而居的刻板印象,其實,蒹葭固然逐水,也生長在山上、旱地。我居處窗外的山上,就有它獨特的形象;我也曾多次目睹,它從不少工地的臨時擋板上探出頭來。單就逐水來說,它既追逐江河湖澤、池塘溝渠和濕地的淡水,也不嫌棄海灣、港汊、島嶼的咸水。蒹葭實在是我國頗常見的植物。
《秦風·蒹葭》以蒹葭起興,意在伊人,猶如以手指月。誰料千載之下,伊人無蹤,蒹葭卻蒙錯愛,一直保持遙指相思的姿態。與著名的紅豆相比,蒹葭的相思是含蓄的,絲絲縷縷的,錢鐘書稱其為“企慕之象征”,認為它和另一《詩經》名篇《漢廣》“二詩所賦,皆西洋浪漫主義所謂企慕之情境也。”同為名篇,《漢廣》指實,《蒹葭》迷離,高下有別。
我和壘石夯土植物親密接觸,排除干擾拍下蒹葭的倩影。忙亂了一陣,忽然發現褲子上沾滿了草籽,無意中我竟成了傳播生命的使者,不覺一笑。植物的生命,據說主要依靠風、依靠鳥類將它們的籽送到遠方,顯然草籽把我當成風、當成鳥類了。望著環品清湖林立的高樓,思緒萬千。我選一塊石頭坐下來擇掉草籽,無論小時候鄉居,還是如今偶爾登山涉水,褲腿粘上草籽皆為常事,這些小小的針也似的草籽向來是人和大自然親密接觸的副產品,豈但不討厭,簡直是小小的獎勵。作為“飄零之物、隨風而蕩”的蒹葭,以及眼前各種齊生共長的植物,為何生發在這大堤之上?其種子是風吹來的?鳥銜來的?或者預先潛伏于土里?白鷺飛過、麻雀飛過,海鷗飛過,它們都將草籽帶往遠方了么?大自然的繁衍生息,其實不勞人類操勞,我們只需別去打擾則可。
心有所牽,處處都能發現。接下來的數天,我不單在吾鄉的鄉間、河流隨處見到大片的蒹葭,也見到成片成片葦塘。尤其金町灣畔、沙港村邊的葦塘,莽莽蕩蕩,塞滿視野,綠水倒映藍天白云、野鳥翩飛其間。細細觀望,棵棵形似遙指,萋萋渾如相思,仿佛詩人難以下筆的思緒,仿若少年尚未確定的愛情。
蒹葭有不少別名,如蘆葦、蘆荻。由《詩經》肇其端,后代詩人不斷豐富。白居易的“楓葉荻花秋瑟瑟”的荻,歐陽修之母“畫荻教子”的荻,同一所指;司空曙的“只在蘆花淺水邊”,戴復古的“見人驚起入蘆花”中的蘆花并無二樣。歷代文人不斷地賦予它別樣的情懷別樣的意義,讓它成為我國文化含金量最足的植物之一。蒹葭甚至和民族信仰有關,當年佛法東傳,達摩一葦渡江的典故誰人不知?
與其說我在訪問蒹葭,倒不如說我在重溫和致敬一個古老的文化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