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潔
記憶中,那一大片金色的麥浪,仿佛烙印在我童年里,風吹不去,雨淋不濕,就連歲月也抹不褪色。
猶記得,屋檐下土色的鳥巢,初春時節的鶯歌燕舞,那是曾經好奇的仰望;猶記得,老屋前那高高的紅椿樹,仲春時節滿樹蔥蘢,和小伙伴攜手掰香椿的情節……這簡單如白紙般的童年記憶,在長大的腳步聲中漸行漸遠。唯有那一大片金色的麥浪,在碧藍如洗的天空下,在布谷鳥兒婉轉的歌聲里,在麥浪邊掛著黃杏的樹枝旁,隨風翻滾,構成了金色的豐收圖。
這豐收喜人的麥浪不是我家的,與我也沒有太多關系。
我生活的農村沒有幼兒園,童年就從一年級開始。剛走進學校,渴望遇見一位慈祥的女老師,可誰知偏偏遇見了一位嚴肅的男老師。不僅嚴肅,而且滿頭白發,還戴著老花鏡,簡直像極了魯迅筆下三味書屋里的老先生。
他的臉上時常寫著嚴厲,看不見他的笑容,也聽不見他的溫婉。說話聲音剛硬有力,師者為大,我們都遵照執行。
麥黃時節,學校都要放忙假。所謂忙假,就是讓孩子們回家幫家里收割麥子,幫家里勞動。但是,我們的這位師父很奇怪,一放假就安排我們給他家幫忙,忙完了才能給自己家幫忙勞動。
我們這群七八歲的小不點,不敢反抗,只能如實告訴家長,然后去師父家勞動。他家住在山頂上,我們和正常上學一樣,早早來到校門口匯合,然后跟著老先生一起爬山。去他家要走一個多小時,累得筋疲力盡,可一到他家就有熱氣騰騰的白米飯,香脆可口的土豆絲、涼拌黃瓜等下飯菜。那時候,好像都餓了好幾天一樣,見了米飯就一搶而光。師娘看上去也很少言,站在一旁幫我們盛飯,讓我們放肆地吃個夠,吃完了還有米湯水喝。
吃飽喝足了,師父才開始吩咐勞動的任務,把我們帶到金色的麥浪里,教我們右手握鐮刀,左手握住麥稈,用力一割,麥浪一點一點地橫臥在麥茬上,師父和師母用稻草把割好的麥子捆成一把一把的,再讓它站立在土地上。上午我們一起割麥子,傍晚時分,我們一起把這些麥捆扛回家。
師父用扁擔扛,一次都能扛十幾把麥子,而我們力氣小,左手抱一把,右手抱一把。幾十個同學排成長隊,師父走在最前面,我緊跟師父,小伙伴都在我后面。到了師父家的院壩里,他還繼續走,不停下來。我也不敢吭聲,只能默默跟著他走,走到一位陌生的奶奶家,他終于停住腳步,和奶奶打招呼,再把麥捆立起來,我們都照著他那樣做。
麥捆一個挨著一個就像最好的好兄弟,緊緊地依靠在一起,占滿了奶奶的院壩,就像電影里看過的風吹麥浪般壯觀。放眼望去,金色的麥穗脹鼓鼓的,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掙破麥殼的包裹,瞬間變成香噴噴的白饃饃,陪伴奶奶度過漫長而孤獨的日子。
后來,還是在好奇心的慫恿下,我忍不住詢問師父。師父告訴我,王奶奶是優秀的軍屬,剛結婚沒幾天,她的丈夫就參加抗日戰爭去了,不幸犧牲在戰場,從此她就一個人堅守著這份忠貞,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半個世紀,真是不容易。那時候,我雖然年齡小,可心里面覺得能幫王奶奶收割麥子,也是很光榮的事兒。
我的小學生活里,每年的忙假都是在師父的帶領下,去幫王奶奶家收割麥子。每天早出晚歸,不覺得累,也不覺得苦。因為師父一直都教育我們,人活在世上,要盡力而為地幫助最需要幫助的人,該出手時就出手。
那時候,懵懂的我還真不明白這句話的內涵,只是默默照著去做。幫鄰居家的殘疾嬸嬸買油鹽醬醋,幫她的小孫子輔導作業,幫她收割麥子。長大后,才漸漸明白,師父用金色的麥浪為我們的童年編織了一幅最美的風景。
如今,王奶奶已經去了天堂,師父也已年過八旬,可能都已不記得幫王奶奶收割麥子的事兒了,但他用金色的麥浪在我的心上勾勒了一個金色“善”字,伴我成長。任何時候,我都記得這個大字,如金色的麥浪,在我的世界里翻滾,把我的人生涂上一抹淺淺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