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靜
兒子買的七八百塊錢的鞋子,穿個三天兩夜就丟垃圾桶了,我心疼,偷偷從垃圾桶里撿回來,洗凈,曬干,我穿。我這雙平凡的腳丫子,從來沒穿過一百元的鞋,買的都是地攤貨,只要合腳,四五十元一雙就能拿走。穿上兒子丟棄的這雙鞋,合腳得很,舒服得很,輕巧,厚實,不墊腳,有彈性,走起路來,可生風,真乃人不識貨錢識貨啊。
想起童年的夏天,好不容易得來一雙涼鞋,穿的補丁摞補丁都舍不得丟棄,哎呀,現在的年輕人啊,沒過過苦日子就不知道珍惜現在美好的生活。
童年的夏天,就兩個字,火熱,沒有涼鞋穿,上身是個“四條筋”,下身是條三角褲,赤腳在太陽下亂跑。大地是熾熱的,踩上去滾燙滾燙的,特別是路上厚厚的細土灰,踩上去,土灰沒了腳,好像踩進紅火灰里,鉆心地疼,若是在小河邊的砂石上走,一顆一顆的鵝卵石,就是一塊一塊滾燙的鐵,烙得人跳起來,找到一塊有水的地方,跳進去,仿佛聽到水中“刺啦”一聲響,雖然水也是滾燙的,腳舒服多了。
那雙土黃色的涼鞋,是我的愛物,陰天、雨天舍不得穿,把它洗得干干凈凈,放在通風陰涼處,只有等到大太陽天了,才戀戀不舍地拿出來穿上。記得那個夏天,下了一周的連陰雨,赤腳在爛泥路上跑,好幾次腳被玻璃碴刺得鮮血直流,母親心疼地抱著我的腳,一邊清洗,一邊流淚。
涼鞋最愛斷的是鞋耳子,稍不注意,汗腳一崴,鞋耳子就斷了,斷了耳子的涼鞋,只能當拖鞋穿,不能大踏步走路,更不能瘋跑了。那次涼鞋耳子崴斷了,不敢給母親說,偷偷地把涼鞋藏起來,后來被母親發現了,我才說了實話。母親說:“涼鞋耳子斷了是常事,咱們焊接上就得了。”
焊接涼鞋耳子,是要有技術的。母親找來鋼鋸條,清洗干凈,再把涼鞋斷裂處清洗干凈,鋼鋸條放進火爐里燒,等到燒得發紅了,趕忙抽出來,摁在斷裂處,一股青煙升起來,接著就是刺鼻的橡膠味道,快速抽出鋼鋸條,立刻用手捏緊。燒化的橡膠溫度很高,母親每次摁緊,都疼得咬緊牙關,每每焊接完一雙涼鞋,母親的手指頭都被燙得黑一塊、黃一塊。我就把母親的雙手拿過來看,除開小拇指沒有傷口,其他都是傷口,那是母親一雙粗糙的手啊,這雙手不停地在黃土地里刨,把苦的、甜的、酸的、辣的日子都刨出來了。然而,這雙骨瘦如柴的手,為了給我們焊接涼鞋,受了燙傷,手指上或黑或黃的傷疤,是母親愛的印記,這是愛的焊接,深深地蓋在了母親的手指上,大妹子抱著母親的手,輕輕地吹,把母親吹笑了,瞬間又哭了。
涼鞋耳子斷了又焊,焊了又斷,耳子越來越短,母親就采用“彌接法”來焊接,撿來別人丟棄的涼鞋,用剪子剪成寬窄一樣的橡膠條,接上斷裂處的茬子,燒紅的鋼鋸條塞進去,把兩條橡膠條充分燒化,抽出鋼鋸條,用手按住,等凝固了,再焊接下一個。這樣的焊接,不會燙傷母親手的,二妹子高興地拍起手來。
撿來的廢棄涼鞋,五顏六色,大妹子的白涼鞋,變成了花涼鞋,依然開心地亂跑。我的涼鞋最奇葩,不但顏色多樣,而且補丁摞補丁,好像穿上去的是兩輛“裝甲車”,踏在地上,有種沉甸甸的感覺。
一次,我跳過一個壕溝,兩只涼鞋的底子都窩斷了,涼鞋成了四塊,我用青草穿起來,走著,哭著?磥砦疫@雙平凡的腳,又要被烙了。母親看見我提著斷涼鞋,撲哧一聲笑了:“小事小事,媽也能給你焊接。”
母親先用麻繩把斷裂的涼鞋縫好,為了不磨我的腳,在涼鞋底又焊接塑料條,煤油燈下,母親用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終于把四分五裂的涼鞋焊接好。那是一顆豆大的煤油燈,燈苗子搖擺,母親的影子忽大忽小,母親專注的形象,被煤油燈照耀得那么清晰,大大的眼睛,在油燈下忽閃忽閃著,每一次睫毛的眨動,就有一股愛的光波從眼眶里流露出來。鼻梁高高聳起,仿佛一座山峰,把愛傾斜。我看見她的銀絲,在油燈下隱隱約約泛著白光,掏不完愛的母親啊,崢嶸的月光落在了您的頭上。
考上師范學校的那年七月,母親給我買了一雙皮涼鞋。這是我穿過最貴的涼鞋,是母親挖了一個夏天半夏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