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昌林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世代生活在秦嶺南麓、月河流域的家鄉人,脾性和秉性自然更隨著這方山水。
外婆快70歲時,突然胃里長個疙瘩,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村醫說是胃癌,讓身體一直康健、從未看大夫的外婆不知所措。那時的醫療水平可不便利,動不動可做手術摘除,放療化療或者靶向治療,唯一緩解痛苦的辦法是注射麻醉藥。
外婆從發病到去世煎熬一年有余。這段時間,從沒聽過她老人家痛苦的呻吟,只見外婆平日里的平靜表情,日漸消瘦的身體。吃不下飯的外婆每日抿點白酒度命。喝酒療愈胃癌,可能現代醫療技術嗤之以鼻。外婆原本有點酒量,在病情加重時,酒量越來越大,最后竟嗜酒如命,心理撫慰而已。
外爺獨自去五里鎮街給外婆買酒喝,每次總是背朝著手提溜著塑料酒壺的背影踽踽而行,遇見熟人免不了抱怨一句:“一天整一瓶,上輩子估計是酒神!”聽見外爺如此絮叨,我們也不知如何寬慰。
看著外爺佝僂著脊背去買酒的身影,既心酸又感動。不知為何,眼前突然又浮現出他倆年輕時的樣子——秋收農忙時,身材矮小的外婆總邁著一雙小腳來幫外爺收莊稼。外爺用擔滑繩捆緊一大堆晾干的紅苕蔓子,干紅苕蔓子雖然飄輕,但體量大,一人手忙腳亂捆不住。于是外婆趕忙過來幫忙,可外婆力氣小,心有余而力不足,外爺一急,便瞪外婆一眼。外婆感覺到外爺小瞧她,也不甘示弱,抬起頭狠狠地剜一眼,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正生氣的外爺見外婆氣頭上笑了,便哈哈一聲大笑……
如此的情景在眼前跌宕顯現。我家距外婆家不遠,幾分鐘的路程,所以童年和少年的時光多是在外婆家度過。“外甥是舅家門前狗,不吃飽就不走”,多年里,沒見外爺外婆拌嘴紅臉,總是輕言細語,遇事夫唱婦隨?伤羞@些年少時眼里事竟不算事,覺得平凡日常不過人間煙火,直到結婚成家后才明白過來,夫妻間相濡以沫是多么不易!
門前坎下住著三外爺一家。三外爺和外爺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一樣的身高馬大。兒時,三外爺家的父親尚在人世。外太爺看去飽經滄桑,常年癱瘓在床,但他很有尊嚴地活命了很多年。
冬春時日,自家的院壩上暖陽高照,三外爺立即進屋搬出外太爺常躺的篾圈椅,墊上厚厚的被褥,然后輕手輕腳地將瘦得皮包骨頭的外太爺合抱屋外,像放置一尊佛爺,將癱瘓已久的老人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靠墻的陽光里。銀發白髯飄飄的老人在陽光沐浴下,緊握被褥,慈祥而幸福。三外爺端來一盆熱水,將熱乎乎的毛巾一遍遍擦拭著老太爺的腿腳……等到夕陽西下,又會將老人抱回屋內。直到外太爺咽下最后一口氣。
20世紀90年代末,趁著放寒假翻越秦嶺去西安,咬牙買了一臺新潮DVD。春節到了,在市場里租了多張新影視碟片?僧斘遗d沖沖地帶回家,卻不敢在家里放映,怕父親進出甩臉色。于是便帶著一應設備下坎到三外爺家,將DVD安放在外爺家的堂屋柜上放映。左鄰右舍聽說瞧稀奇,自此歡聲笑語飄蕩在鄉村的曠野上。
其實三外爺家的經濟條件遠沒我家好,可他是位豁達厚道之人,不論家里的日子再怎么緊巴,臉上始終洋溢著樂觀的表情,耳邊響起的永遠是戲謔笑聲。斜風細雨的春日,三外爺披著蓑衣從門前經過,瞧見我無所事事地閑坐在屋檐下,便打趣說:“大學生今個咋沒去教書?”我說:“今日星期天!”“今天‘腥氣’天,哪里有腥氣?公家人鼻子尖,我們農二哥咋沒聞出個啥子怪味兒來?”說著,還伸長脖子怪模怪樣地四下嗅嗅,爽朗笑聲在房屋四周回蕩。
千禧年過后,三外爺家推倒多年的土坯房,在原地基上建起了一棟二層小洋樓,可沒等多住幾年就遇上了極端天氣,一次滑坡泥石流,從我家院壩坎邊起向東到坡底,發生了整體滑坡,他家的新樓房地基傾斜,墻面開裂,新居成危房。政府在村里平坦的地方重新規劃了一處宅基地。為了早日建好新居,在土地里勞作了一輩子的三外爺決定跟隨潮流進城打工賺錢。
三外爺謊報自己年不過花甲,可猴精的包工頭們哪里肯相信?眼看這招不行,他仍回村里看哪家要建新房,打水井,或是村里修路,便去給人家說好話,讓他做零工。不論嚴寒酷暑,工地上總見到他老人家拼命干活的身影。我說外爺您太拼了吧?注意身體呀!三外爺抬頭看見是我,笑逐顏開:“人老骨頭硬,越動越中用!”說話時,他密密麻麻的皺紋擠滿了那張飽經滄桑的臉,像極了羅中立的油畫《父親》,感情真摯、純樸憨厚的普通農民形象,更像一面石刻的豐碑。
七十多歲的三外爺,在人們的驚嘆聲和敬佩的眼神中,無奈地干了一年又一年的零工,直到屬于自己的新居落成。在鄉村振興的新時代大潮中,他永遠不當落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