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權
“大雪,十一月節,至此而雪盛也。”隨著年歲的增長,山里冬日的雪卻下得越來越敷衍了。于是,記憶中的大雪,便越來越潔白越來越厚實。
少年時,一到大雪時節,內心便會充滿期待。期待一場不期而遇的大雪,在我漆黑的睡夢中紛紛揚揚從天而降。翌日不待天明,室內便恍如白晝。急匆匆披衣下床,用手指捅破窗戶紙,用一只眼向外窺去,便可見山河一統、天地一白,好一個銀裝素裹的琉璃世界!于是,原本忙忙碌碌的生活也被大雪封凍了:學可以不上;柴可以不撿;牛羊可以不放。大人小孩全都閑下來,圍著火爐擠在一起烤火聊家常。當然,我們小孩子總是不安寧的,一會兒去水桶里撈一塊大冰盤,一會兒去房檐下敲幾根冰溜子,一會兒去雪地里踩幾個歪歪斜斜的小腳丫堆幾個紅鼻子綠圍巾的小雪人……
當然,雪天最好玩的莫過于捕鳥了:先在場院里掃出一塊空地來,撒上一把包谷糝,再用長繩系住一截短棍,支起一面竹篩,便可以蹲在門縫后,等鳥兒自投羅網了。那時,我家門前是一片竹林,冬底總有成群的紅綠鳥兒在林子里上下跳躍穿梭,勾引得我家貓兒也終日在林子里左右奔波?渗B兒們是“空姐”,貓兒是“陸地巡洋艦”,總是望眼欲穿垂涎三尺卻始終一無所獲,徒勞筋骨悻悻然灰溜溜回家深以為恨。大雪遮蓋了整個世界,讓鳥兒覓食無著,這便是捕鳥的天賜良機。我在忙乎,黃貓也在一旁虎視眈眈躍躍欲試。往往不等竹篩落下,它便似離弦之箭一般飛奔前去,嚇得鳥兒撲棱翅膀暈頭亂撞。那鳥兒真是漂亮——一身黃綠色的羽毛,圓圓的腦袋,黑黑的眼睛,尖尖的紅嘴巴,細細的粉爪兒。后來我才知道,它們叫棕臉鹟鶯,是典型的林鳥,尤其喜歡在竹林中活動,以小型昆蟲為食,是林中控制蟲害的主力鳥類之一。
當然,大雪天也并不是全然無事。燒水、做飯、喂豬、喂牛,只要是家里張口的,少一頓吃喝都不行。除開這些,冬季里家家戶戶還有一項必不可少的活兒——剝桐子。桐子是油桐樹的果實,每年八九月份成熟,壓榨出的桐油是重要的工業用油,廣泛用于制漆、塑料、電器、橡膠、皮革、油墨等制造業,經濟價值很高,是山里農家重要的經濟來源之一。我們秋季請人把山里桐子打回來,堆在一起,冬季農閑桐子殼正枯爛時,一家老小齊上陣,圍著火爐不分白天黑夜剝桐子。剝桐子有專門的工具——桐子鉤,一種木柄的“7”字形小鐵器。家長給我們有任務,每天不剝完不準睡覺。于是我們姊妹幾個常常開展比賽,用升斗量了桐子來,看誰先剝完。天長日久,就都練成了摸黑剝桐子的技能:黑夜里不點燈,身不動手不閑,左手從跨籃里拿出桐子來,右手用桐子鉤從桐子屁股扎進去,一掰,桐子便分成兩半,再用鉤鉤把桐籽一顆顆掏出來,一松手丟進腳邊的籮筐里。剝下的桐子殼都扔進火堆里,除了烤火,燒成的灰還能用來煮魔芋,還可以上地做肥料。 在農村,沒用的東西很少,人們總會讓它們發揮最大價值。
后來上學,讀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讀柳宗元“獨釣寒江雪”,讀白居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讀張岱“是日更定,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讀鄭板橋“大雪滿天地,胡為仗劍游?”等句,兩相對比才明白,普通老百姓終日忙于生計,原是無心賞雪也無暇孤獨的。唯有杜荀鶴那句“深山大雪懶開門”恰當,于是便只得遵他的囑咐,“晝短野長須強學,學成貧亦勝他貧”了。
三十年前在村小教書,學生星散于學校四周山里。冬底大雪后,一日下午我們幾個年輕教師結伴翻山去家訪。走得遠了,夜里便在一個學生家留宿。誰知夜里便降了雪來,天明推門四顧,山樹一統雪厚尺余,不辨田地道路。雖然家長一再挽留,但念及學生,我們幾個還是用草繩纏了鞋底,踏著積雪返程。初上山時,還能勉強辨認出一條模模糊糊的路徑來。等到進入林中,便全然沒有了路,一行人只憑感覺穿行于空地中,大概把握個方向罷了。我們手腳并用上得山頂,風雪呼呼打臉,膝蓋以下衣褲全然濕透。所好上山出力流汗,倒也不覺十分寒冷。下山卻很困難,鞋上的防滑草繩早已脫落無蹤,一不留神便會趔趄滑倒。沒奈何,我們便不再尋路去走,索性一屁股坐進雪地里,沿農戶的放柴道,一路大呼小叫向山下溜去。奇怪的是,一行人竟然沒有受傷,全部安然到了山下學校。如今回想起來,仍存幾份刺激,幾份僥幸,和幾份后怕了。
往事已矣。
1081年12月某日夜雪后清晨,貶居黃州的東坡拉開窗簾,見大雪幾與屋檐齊平。因念及友人鄂州太守朱壽昌,遂作《江城子·大雪》一首寄之:
黃昏猶是雨纖纖。曉開簾,欲平檐。江闊天低、無處認青簾。孤坐凍吟誰伴我?揩病目,撚衰髯。
使君留客醉厭厭。水晶鹽,為誰甜?手把梅花、東望憶陶潛。雪似故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
晚雨朝雪、天寒地凍、江闊天低,貶謫之人病中倍覺孤獨寂寞。上闕寥寥幾句,盡顯“孤坐”之難、“誰伴”之寂,“病目”之困、“衰髯”之態。故,雖“雪似故人”“人似雪”,卻又怕自己造門不得,“有人嫌”。原來,瀟灑曠達如東坡者,也只是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