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菊
我總能于紛紛落雪中嗅到梅花訊息,暗香悠悠,春息淡淡,揮之不去。在每一個瓊花起舞的寒冬,也在一張老舊的卡片里。
卡片早已泛黃褪色,蠟筆手繪只剩朦朧印跡,唯一行鋼筆小楷“雪送梅花訊”娟秀如昔。淡去的蠟筆畫,是漫天的六出飛花間,一枝妍紅的梅,單枝,數朵,腋生,復瓣,俏然斜立?ㄆ缭跀的甑倪w居中悄然遺失,畫面中的“梅花訊”連同贈卡的女子卻恒久留駐心底,伴我走過許多風雪寒冬。
那一年我十歲,在大山深處的鄉村小學讀二年級。她高中畢業來學校做了民辦教師,帶兩個復式班的課,教語文,教數學,教體育,也教音樂美術。二年級同四年級一起上課,課堂時間一分為二,一個班上課,另一個班自習,如此周而復始。我因瞟學了一些四年級知識,頗得她偏愛,在衣著襤褸被同學嘲笑,在父親拒絕交納學雜費面臨輟學,在無心碰撞了校長兒子被彪悍的校長夫人堵在操場時,她總是及時出現將我護在身側。這樣的時候,她常同我說:“人瘦春衫寒,你要快點壯實起來。”我似懂非懂,只隱隱感到莫名溫暖。就如后來,她去了遙遠的北方城市不復相見,我仍能于風雪中感知她留下的“梅花訊”般。如今想來,她那時也不過一個高中生罷了,這份師心或竟是天成吧?
她授課極是有趣。教我們識別窗外的新蟬寒蟬之音,觀察田里水稻稗草之異同,分辨山野春桃紅梅之花容,然后寫成句子或作文。帶我們折了河邊葦稈做算術小棒,收集各樣葉子做成書簽,還喜歡折了桃花、梔子、臘梅用搪瓷缸子養在教室里,有時還挑上幾朵別在自己和女生的發辮上。若落了雪,雪后初霽,操場便成了游樂場。放學后,她帶我們在操場上清掃落雪,合力堆起一個大大的雪人,尋了稻草做成衣裙,火棘粘成朱唇,苞谷殼綹出卷發,謂之玉美人。若逢操場墻外臘梅盛開,便折了細枝權作花簪,那雪人亭亭玉立于冬陽余暉里,恍若肌雪生香。
同學們都很喜歡她,我對她更是格外依戀,常折了山野花偷偷放到她的宿舍里。我喜歡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花香,香氣同她明媚的笑顏都令我分外心安。
她離開學校的那個寒假,天特別冷!整個冬天好像都在下雪。放假當日,發過成績單,她笑盈盈地說,她要去未婚夫部隊所在的北方城市工作了,囑咐我們好好學習,然后給大家分發小禮物。許多同學抽噎起來,用衣袖抹著鼻涕的樣子十分難看!我扭頭看著窗外漫天飛雪默然不語。她把卡片放到我手中,摸摸我的頭,指著操場外那一大片臘梅花,溫聲說:“雪送梅花訊,那是春天的口信呢!”我固執地擰著脖子不理她,不想聽她說話,也不想看她行將遠去的背影。
這張卡片自此一直夾在我的課本里,真正讀懂卻是在另一個漫長的雪夜。
自打入學,幾乎每一學期我都面臨輟學可能,全憑倔強性子和任課老師庇護沒有失學。三年級后,我被親戚家領養,轉學到了鄉中心小學。學校離家四五里地,放學時間總有干不完的活計,打豬草、攬葉子、洗碗灑掃、砸碳燒爐子,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地里活,鮮有時間用于學習。每日匆匆忙忙,常困乏得睡不醒,有時活計做得也不盡如人意,不免受罰。有一年雪天,水實在太冷了,我去河邊洗東西偷了懶,被罰不許進屋,整宿坐在檐下的門墩上。雪時大時小,風從脖子鉆進棉衣,凜冽刺骨?葑烈股罨煦缢,恍惚走入一片茫茫雪地,四野亮白一色,她站在一樹嫣紅輕透的梅花下沖我招手,仰頭說:“看,輕雪壓梅,朵朵都是春天的信使呢!”我迷迷糊糊醒來,月色下的村莊萬籟俱寂,瑩白如玉,冷香習習。一時只覺天地大美,隱隱就嗅到了“梅花訊”,出塵生香,端妍含春。搓搓早已麻木得沒了知覺的手腳,起身蹲在院前雪地,捧了積雪使勁揉搓手臉,直至周身都暖和起來。
后來,讀余光中先生的《絕色》,中有“若逢新雪初霽,滿月當空,下面平鋪著皓影,上面流轉著亮銀,而你帶笑地向我步來,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十分傾心!每逢落雪誦讀,總會想起那“玉美人”,想起那個雪夜,想起她,遙寄清客傳訊:天寒露重,望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