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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的今天,安康女性詩人群體,已經成為安康文壇一道靚麗的風景。雖然就整體性而言,目前她們還顯得相對單薄和弱小,尚無法與安康男性詩人群體并駕齊驅、平分秋色。但就詩歌的質量而言,女性詩歌毫不遜色于男性,她們跨出了地域,觸角伸向全國,創作出了數量不菲的上乘之作,為打造詩意安康,涂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這里選出五位具有代表性的年輕女性詩人——王秀梅、李愛霞、石曉紅、王緒珍、張妍,并對她們的作品進行分析和解讀,目的是推動安康女性詩歌進一步走向繁榮,邁上更高的臺階。 王秀梅(筆名胭脂小馬)是一個比較活躍的詩人。她的詩清雅而又冷寂,詩人仿佛處在另一個時空之中,或者說她為自己構筑了一個與當下環境相隔膜的精神之所。王秀梅的詩總讓我想到一個畫面:精致的閣樓,撲朔迷離的紅燭,娥眉淡掃的佳人。當然還有素手扣琴的聲音……清雅和冷寂,構成了王秀梅詩歌的總體格調,她常常被古韻鎖在了閣樓里,她耳畔飄過的是鳴囀的笛韻、是佩環的叮當、是關關雎鳩的誦讀,也許每一句平仄都會讓她心跳,她的領悟顯然要高于任何對古詩的熱愛,她是把情種在了古詩里,然后用現實發酵,最后生發成自己的血肉……因而,她的詩中常有古人的影子,而更多的時候,她將自己也置身于古詩的情境之中,且悄然演繹過往的歲月,讓一段情、一份愛,在渾圓的月光下灑滿溫馨:“騎上我的皎皎白駒/詩經,我來了/當那馬蹄叩著山野、流云、溪水/每一陣馬蹄都激烈,悲壯/都訴說著滿坡裝不完的心事/吹著曠野的微風/徽菜搖曳/濺起的霧嵐,卷耳叢中的女子/鼓瑟吹笙的琴音/耳脈裊繞的余音/在詩經的山谷/唱響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騎著皎皎白駒穿越詩經的國度》《星星詩刊》2016年第3期)”美好的期許,讓愛情得到了很好的闡發,而詩經中的況味依然彌香,一種現實的感覺在古詩中嬌嬈明麗,愛從古詩的一端被無限地拉長了,而蘊藉的詩意借土而發,芬芳了別樣的嬌艷…… 王秀梅的詩剔透、明潤,但沒有我們期待的溫度。詩人用心擦拭著自己的句子,自我呵護,宛如一件玉器,只接受綢緞和絲巾的包裹,拒絕煙火的熏染,拒絕天空下的塵埃,它被詩人呈放在雕花的托盤里,透出一種自足的雅致。王秀梅顯然滿足于這種心靈的自我安放,她的現實穿越,似乎讓她找到了一種情感的歸宿,精神閣樓為她提供了所需的給養,她游弋在詩經、唐詩、宋詞之中,與古人相知相識,她傳遞他們的聲音,甚至扮演著一個又一個的主角和配角,然而,現實的喜悅與憂愁,卻抹不去她的齒。“我不在薄霧濃云這樣的天氣里打破沉默/只想以紙背的墨痕/從玉枕,一盞酒,東籬,暗香/西風,珠簾,菊花里/化解你那千古的愁事和千年的瘦影。(《醉花陰》《星星詩刊》2016年第3期)”這是對詩意的李清照的詮釋,亦是對詞人坎坷經歷的一種憐惜,它注入了詩人自己的感觸和覺識。王秀梅一直不自覺地追求古典詩歌的意蘊之美,也許這樣的追求并非刻意,但沉迷于古典詩詞之中,她完全被一種魅力所綁縛。因此,她的審美意象總有古人的意趣和倒影:“你眼神清澈,正在鏤空窗下種花/是并蒂雙生的/在晝與夜肝膽相照的光線里/我和你眉目相對/我們可以在天邊醒來,在地腳線上沉睡/圍紅泥火爐幽谷終老/左手花雕/右手素描/把下弦月畫成上弦月把日子過的慢/如迎接大地誕生般虔誠地織布/繡花,鋤地,剝豆/敝開柴門談論我們的前朝。(《從我的體內,種出花朵》選入2015年人民日報海外版歐洲版)”現實中的“我”依然不經意中回到了古典,那種意緒是蒼然的,它不是眼前的圖像,而是詩人心中的幻影,與現實無法疊合,但它符合此時此刻詩意的綿延…… 王秀梅的詩,情感冷艷濃稠,宣泄有時缺少理性的節制。由于對古典詩詞的沉迷,消解了詩人對現實的敏銳發現,詩的意境缺少升華和擴展,感覺一直處在自說自話之中,因此,它的思緒的色塊是單一的。 李愛霞(筆名苦李子)的詩恰恰和王秀梅形成了一種主觀上的對峙:一個直面世相發現感動,一個深鎖閣樓打造精致。李愛霞的詩散發著一種熱烈粗樸的韻致,它不是柔情慢板式的吟唱,那種形而上的內心抒懷,在她的詩中顯得細微而又渺遠。李愛霞似乎不太安分,她的眼睛時刻保持著一種探尋世事的警覺,她不刻意去營造詩歌的意象,發現和觸動,一旦啟動情感,意象便會出現——那是一個飽滿而真實的世相倒影。“一首詩里有詩人的靈與肉,切開詩的肌膚,詩人肯定會感到痛。(段建軍、李偉《新編寫作思維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第201頁)”我以為讓詩人產生痛的感覺,是文字之外的東西,即先有現實體驗的痛,才有文字之中的痛。詩的立體感乃至詩的內在張力,應該看一首詩靈與肉結合的力量。“六十五歲的張老三/從腳手架上/鳥一樣/俯沖入地/灰頭土臉的他/被鮮花簇擁/張老三大概是第一次看見/那么多的鮮花。(《張老三》《詩刊》2009年,第2期)”這個圖景有著強烈的動感,而“鮮花”構成的意象,形成了一種色彩的沖擊,此時,生命的悲愴十分搶眼,讓人瞬間感受到一種來自靈魂的酸澀。“鮮花”代替了血腥、死亡,但它比血腥和死亡更接近詩意的效果,換句話說,它直擊生命存在的價值:一個生命萎謝了,猶如一朵“鮮花”,它從綻放到結束,也許就是一剎那……李愛霞善于從小處著筆,善于通過細小的生命存在,來揭示一個比較大的主題。組詩《漢水三千》,完全拋開了一切宏大的描述,她把筆觸伸向漢江的體內,寫鰻鱺、虎魚、梅花魚、紅尾魚、黃沙鰍等,寫它們鮮活、靈動的生命存在,這些水族的生命構成, 它們的繁盛與興旺,不正折射出了漢江自然壯闊的形態?也許它們只是一縷波光、一泓艷影,但這些細小微弱的生命恰是漢江的神經和心跳:“漢江,突然/活潑起來靈動起來/這片養尊處優的水域/走著走著,也嘩嘩/笑出聲來。(《漢江三千﹒鰻鱺》《四川詩歌》2017年2月)”通過對這些細微的生命的展示,一個生態的漢江、純美的漢江、詩意的漢江,被我們的意識拼接,漸漸融進我們的想象…… 李愛霞的詩中有著一種可貴的生活熱度,僅就這一點而論,她的詩歌升華的空間很大。面對生活詩人表現的不是漠然,她往往能提煉出自己的主觀感覺。而這樣的感覺絕非無根之木,它有情感生發的土壤。“眾多斑斕里,伴著沉默或喧嘩/聲勢浩大的秋葉,一片片,一隊隊/一層層飛舞著,蕩漾著/就要和天空對接/蒼茫,神秘,遼遠的秦嶺/華南虎,有或者沒有/已無關緊要。(《雨天:蕩漾》《延河》2012年12期)”寫歡快的行程,寫車窗外的景致,其實就是寫秦嶺的奇偉與深厚。天地萬物的和諧,最終是人與人的和諧,有愛就有溫暖,有愛自然之美才會走進我們的眼眸…… 李愛霞的詩太過直白和顯露,有時過多暴露了隱逸的部分,由此弱化了詩的內在蘊藉,消解了含蓄。語言有粗硬之感,閱讀中容易產生口感上的干澀,句子缺乏圓潤的打磨。 石曉紅的詩透著語言的親和,她娓娓講述自己的心事,她有時喟嘆、惆悵,有時又像一個智者,但更多的時候,她把堆積的落寞,釋放在語言的表面,讓它構成一種迷蒙的色彩。讀石曉紅的詩,我感到愉悅和輕松,這或許是找到了一種與詩人對話的語境,一種能觸動神經的力量。把詩當做心靈的獨白,這需要勇氣,獨白就是一種無私的袒露,它少了粉飾、虛幻,乃至華麗的包裹。語言是被情感喚出來的,因而,這樣的句子,在它構成眾多意象的時候,它是自然的生成,它能搖曳出照亮心靈的燭火。我感覺石曉紅追求的就是這種“搖曳”的效果。“秋天以后,一切都要慢慢地放下/放下,就不要再拿起/比如仇恨,比如愛意// 這些都得統統放下/放下所有的怨念和貪婪/去聽花落的聲音/去看鳥飛的軌道和痕跡//看荷塘在月色中沉寂/看一朵花卷著一世的桀驁和清白/看秋高氣爽/看,秋風乍起。(《立秋以后》 《西安晚報》2017年9月30)”看似很普通的句子,但卻閃爍著生活的哲理,“放下”其實就是騰空內心的負擔,這些負擔有時是我們自己強加的,有時來自外界的誘惑,“放下”了,不是失去,而是一種最大的獲取……詩歌《沉默的石頭》揭示的是一種世相,一種沉默中的堅硬,一種卑微中凸顯的品質:“被踩在腳下,它是一塊石頭/砌進墻里,它還是一塊石頭/它經年用冷峻的表情/和鋒芒敲打著世俗的骨頭。(《西安晚報》2017年9月30)”堅硬在茫茫世俗中,是稀有的,它或許就是一種骨力。這種骨力,能敲出金屬的聲音,因為堅硬,它常會被人忘卻、遺棄,但只有它才能撐起人格的重量。石曉紅的詩中,有著一種抹不去的惆悵與落寞,但這是縈繞在句子表面的東西,而生命“搖曳”的燭火,卻依然在詩中閃爍:“為此,我決定后半生/要慢下腳步走路/邊走邊看沿途的美麗和丑陋/我要永遠走在人的身后/邊走邊褪去身上的硬殼和鋒芒/我要把自己變成暗光/漸漸走成夕陽/慢下來,一定要慢下來/直到走成軟體/走成蝸牛。(《后半生,我要慢慢地走》2017年5月22日陜西詩歌——陜西詩人作品大展)”這是一種真性情的獨白,它的可貴之處,是詩人對生命的認知。這不是一種頹廢,確切地說,是她看到了超越物質的存在,生命的概念不僅僅只是為了活下去,而是在活下去的這段并不漫長的時段中,你收獲了什么。人生的風光不只是看看,還要用心去體味、去咂摸,繼而引發一種禪性,讓生命回歸空靈…… 石曉紅的詩跳躍的幅度不大,缺乏彈性和張力,她還要強化對修辭效果的錘煉。 王緒珍(筆名詡真)的詩與石曉紅有著某些相同和相似的地方,她們都注重內心的表達,注重在孤獨的沉潛中,催生一種理性的思考。然而,王緒珍的獨白,不僅僅在于內心,她更多的時候,是走出來,放大情感的廣角,著情于一景、一物,訴說自己的所思、所感、所痛。她的靈性為她的詩歌語言,找到了一種傾訴的可能,一種寓言式的哲理表達:“放心吧,我會做一個稱職的/‘牧黑人’,用我生命的綠洲放牧黑暗/不讓它在人間游蕩/世界會因我的放牧而一片光明。(《放牧黑暗》《詩選刊》2009年5期下半月)”在這里,黑暗成了一個可感可觸的生命體,它本質的虛幻被放牧者定制,游散狀被智者聚合,它被鎖上了鏈子。詩人的想象是新奇的,而價值意義并不在于一個新的形象的構成,“詩人用想象去捕捉和創造新想象,目的還是為了主體人的生命情感,詩中的想象,始終是人的生命情感的象征。(段建軍、李偉《新編寫作思維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第217頁)”黑暗是光明的反面,放牧黑暗,生命的白天就會延長、久遠、永恒,世間的暗角、陰冷、潮濕,也將不復存在……詩人寫出了一種道義和責任,一種胸懷和擔當。王緒珍的詩歌語言,有和暖的氣息散發,它不故作姿態,更不顧影自憐,它總是順著情感的線路走,自己感動著自己,也感動著別人:“添薪的人/走進另一間房/那火/兀自燃著/隔墻之暖/不需要伸手去取/其實,我要的不多——牽掛的人/在牽掛/在微笑。(《我要的不多》《詩選刊》2009年5期下半月)”這不是在表達生活之外的奢求,而是勾畫一種心靈的暖意。也許,它很微末、很纖細,但它是生活中的溫婉。華貴與璀璨中你找不到,喧囂與熱烈中你也找不到,它或許就隱藏于氤氳的燈光下,就著脈脈的溫情,冉冉升起于我們守望的雙眸…… 王緒珍詩中的和暖之氣有時又不乏悲憫的情調,但她不凸顯灰色,詩中有一種隱性的自我拷問,這是靈魂里的燈盞,它照亮了文字延伸不到的角落。“死亡是時間這根鞭子上的刺/時刻都在抽打著蕓蕓眾生/恍惚間,一只蝴蝶替我挨過一鞭/作為幸存者,我輕易就/從苦難的夾縫里抽出了愛的引線。(《一只蝴蝶在過馬路》《安康日報》2013年8月15日)”這是寫生命的,蝴蝶是一種喻指。生命在大千世界中它是弱小的,生命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勁拔、巍峨,它在世相中并不強大,它很容易被摧折、擠壓,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力量撞傷甚至毀滅。呵護生命的同時,其實也是安妥我們的內心,因為良知才是最強大的。王緒珍詩中的和暖之氣,來自于情感的自我收放,它不肆掠,亦不漫漶,她氣定神閑地體驗生活中的味道,生活與詩互為表里、互為映照,于是,美與愛,在凸顯的文字中漸漸活色生香…… 王緒珍的詩還有待于強化節奏感,要避免形式化對氣韻的傷害。語言的局促,有時出現針腳的粗放…… 張妍的詩歌屬于另類,它讓我詫然一驚,如果說以上四位詩人尚有一種思維的線路可循,但在張妍這里,我卻茫然了,無法辨認方向。她的詩近似于一種囈語,就像一幅印象畫,反叛了東方筆墨所秉承的傳統邏輯,她涂抹自己的意象,色彩混沌,但她絕沒有肢解自己感覺,她的體味透出一種少有的鮮亮。一口氣讀完幾十首詩,于我是第一次,而產生一種感覺上的恍惚,似乎也是第一次。我說到她詩歌的色彩的混沌,這并非貶義,面對張妍的詩,突然產生判斷上的惶惑,她的另類,是她的詩歌修辭完全是隨意和任性的,而這恰恰使她詩歌中純美的意緒,得到了全方位的釋放……張妍發表的作品不多,但作品發表的多少,不是衡量詩歌質量的標尺。張妍的詩是一塊璞玉,它的美在于純凈和天然,在于溫潤渾樸的資質。也許她的詩中有著明顯的現代主義的影子,這無關緊要,關鍵是她投放在詩中的情感,不是夢游者的瘋話。我前面曾提到“囈語”一詞,這是初始的感覺,慢慢體味,那些“囈語”是可以澄清的。“你懷抱著太陽之城歸來/把日子養得青藤蔥蘢/母語一樣清澈見底/明亮的陽光灑在碧草上風生水起/天空與秋水交織/如同參加一次心靈早朝/用小草寫日記/玫瑰兀自開放/你聽,它們有著流動的歡響/人們在最接近內心活著的時候/內外都不會擁擠/也最接近上帝(《合適的詞語只能寫給合適的人》)”這是內心的感觸,它的恬淡在于語言之外,但沒有鎖定的目標,這也是一種獨白,孤獨地訴說,那個虛幻的傾聽者,依然是她自己。詩是無法尋求答案的,如果有答案,那絕對是失敗之作。“稻子垂下的姿態暖而細致/秋天有著讓人滿意的模樣/忽然想到一句話:‘請不要出賣我的糧倉’/這沉甸甸的金黃足夠養活我的冬天/接下來的時光里/秋聲安詳(《接下來的日子里,秋聲安詳》)”這是屬于個人的秋天,收獲中的自足,讓肉體慵懶,而精神異;钴S。此時,一個人的內心是充溢的,它不只是儲存了超越豐收的安詳,其實還有一份宛如秋水一樣的明凈與感動…… 張妍的詩需要克服臃腫和冗長,有些詩需要“瘦身”,只有“瘦身”才能保持“曲美”的身段。語言的表達上,要力求精煉、精致,修辭上要遵循語言本身的邏輯,不要肆意扭曲語言。 五位女性詩人的詩歌作品,各有特點和特色,藝術上正在趨于成熟,但與中國當下一線詩人相比,距離還很遠。這個差距需要時間和經歷來彌補,但尤為重要的是,我們的女性詩人要永葆一顆不變的詩心。在這個文化多元的時代,我們一定要克服保守和封閉,打開意識的閘門,解綁自己的思維,通過學習與領悟,培育自己的藝術涵養;通過與生活的接觸,挖掘和發現真善美。“在廣闊的社會歷史和社會現實之外,我們細小甚至卑微的日常生活,實際上是一個無比深邃和豐富的世界,更有它的尊嚴。”(何言宏:《二十世紀以來的中國詩歌》《詩刊創刊60周年文論選(下)》)詩不是天上的云彩,她是地上生長的花朵,只要我們細心觀察,勤于耕耘和澆灌,一切絢爛和豐美都會進入我們的視野,投入我們的懷抱! ■ 葉松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