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陳曦 實習記者 王旭)李春平是文學陜軍的一員猛將,他的文學征程的起點在故鄉,經過艱辛探索,在海派文學中心上海濃墨重彩的登上了文壇,隨后又回到故鄉。離鄉與返鄉的情感體驗,農村與都市的生活變遷,干部與作家的身份轉變,造就了李春平創作的獨特性。
不像陜西很多作家,始終在鄉土上默默耕耘,李春平走過了一條農村—城市—官場—歷史文化的創作道路。正如文學研究者楊明貴所說:“從書寫上海灘外來者生存故事到聚焦官場政治文化生態,再到現在追蹤秦巴地域歷史文化播遷,李春平文學言說的對象不斷地發生著轉換,他在文學題材方面反復上演著驚險的跳躍。”
變的是題材,不變的是對現實的關注。李春平的創作是廣闊而深閎的,都市小說《上海是個灘》《上海夜色秀》《玻璃是透明的》,官場小說《奈何天》《步步高》《領導生活》《玫瑰花園》,歷史文化小說《鹽道》《鹽味》,構成了一副反映中國社會變遷和中國人精神歷程的恢弘畫卷。
回到故鄉后,李春平專注于鹽道題材小說創作,先后推出《鹽道》《鹽味》,揭開了存在于茫茫大山中的鹽道神秘面紗,傳達出“仁義為本,堅忍不拔”的鹽道精神,引起了強烈反響。著名評論家雷達著文贊揚了《鹽道》:“這部小說還原了鎮坪古鹽道上跋涉者的風采,寫出了傳統美德的光亮,達到了一定的審美高度,是一部具有純正精神指向和歷史文化內蘊的佳作。”賈平凹評論《鹽道》是一部立足于文化之根的好小說。
創作鹽道題材的小說,是李春平的文學尋根之旅,這是他的又一次突破,也是文學陜軍的又一次創獲!尔}味》出版后,記者對李春平進行了專訪,聽他講述尋根旅途上的風景與感悟。
從根上尋找精神的力量
記者:您自己曾說“幾十年來,我的創作走過了一條農村——城市——官場的路子”,是什么機緣和力量推動您轉向了歷史文化?
李春平:我出生在紫陽縣高橋鎮一個叫何家堡的村子,鄉土哺育了我的童年和青年時代,成為我的精神根脈,這是我寫農村小說的一個重要原因。工作后在機關一呆就是十年,給我提供了官場小說的素材。在官場小說盛行的時候,我創作了《步步高》《奈何天》《玫瑰花苑》《領導生活》四部長篇,都有不俗的發行量。
我在上海專職寫作十年,對這個城市非常敏感。我喜歡關注新鮮事物,上海是個新潮的繁華大都市,容易刺激創作靈感,使我有強烈的表達欲望,于是就有了《上海是個灘》《上海夜色秀》《城市的一個符號》《玻璃是透明的》等城市題材的中長篇小說。
從農村到城市到官場,一條路子走下來,回到安康后就有一種歸屬感。這使我有一種責任感,來為家鄉寫東西。
當然這也有創作上的原因。走過了農村、城市和官場這個路子之后,相對來說進入了創作迷茫期。無論是官場小說,還是城市小說,都是當下題材,描寫當下民眾生存、情感狀況。然而,當下題材往往沒有經過時間沉淀,深層次意義不多,我們能做的就是寫一則故事、寫一組群像。創作上怎么才能有新的拓展?怎么才能找到更有文化內涵、更有文化深度的題材?這成為我思考的焦點,我想真正從歷史文化中挖掘有價值的東西,從根上尋找精神的力量,這是促使我轉型的關鍵。
記者:近年來,您將主要精力投入到“鹽道三部曲”的創作中。對正處于創作黃金期的作家來說,對題裁的選擇一般都比較慎重。你為什么對鹽道情有獨鐘?
李春平:我已經投入了7年時間創作《鹽道》《鹽味》,加上第三部,可能要花十年時間。在中國作家里面,愿意拿出十年時間做一件事的人是不多的!尔}道》問世前,鎮坪古鹽道鮮有人知。實際上,鎮坪古鹽道存在于莽莽大山中已經幾千年了,可以說自從這里有人類文明,就有了古鹽道,這就是它神奇的地方。
鹽道從遠古走來,從叢林中走來,它本身的歷史價值、考古價值難以估量,鹽道本身也承載著文化力量和精神力量。
幾千年來,“鹽背子”通過這條鹽道,將四川巫溪的鹽運往陜南各地。鎮坪、平利往上數三代,家家戶戶的男人幾乎都背過鹽。他們沒有其他經濟來源,只能靠背鹽生存,所以鹽道實際上是一條生活之路、生命之路。
鎮坪古鹽道全在窮山惡水之地,險象環生,我親自去走過,受到很大驚嚇,是被人攙扶著下來的。況且,鎮坪處于三省交界地帶,匪患猖獗,清末以來,鎮坪縣政府都被土匪燒了三次,土匪搶鹽是鹽道上經常發生的事情。
明知道今天出去就可能回不來,但是背鹽的職業從來都沒有中斷過,背鹽的人相互之間也形成了一種默契,團結一致對抗野獸和土匪,這就是仁義為本、堅忍不拔的鹽道精神。走過這樣險峻的大山,想想幾百年前的場景,鎮坪人祖祖輩輩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通過這樣艱難的謀生手段生存下來,這就是一種民族精神。
為什么要重視歷史?重視歷史上每一件文物?因為我們要懂得人類就是從最艱辛的時代走過來的。人類發展的步履難以想象,但當你回顧山村歷史時,會發現以前一切的苦難,所有的抗爭都變得有價值。在這么艱苦、惡劣的地方,人類沒有停止發展,并且還不斷地繁衍壯大,這種頑強的生命力量給人帶來巨大的心靈震撼。從歷史文化里面尋找精神要素,從鹽道文化中發掘當代價值,這是我醉心于鹽道的主要原因。
讓歷史站起來、活起來、走起來
記者:在創作前,您是否對“鹽道三部曲”有整體構思?在創作《鹽道》《鹽味》過程中有什么感受和收獲?
李春平:開始沒有全盤計劃,寫完第一部《鹽道》后,就有了想寫第二部的欲望。鹽道題材本身的歷史價值和當代價值是難以用具體標準衡量的,時間越久價值越會大,所以值得大書特書。
在創作過程中也有很多巧合。《鹽道》出版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是鹽背子的孫子。我爺爺李秀林是民國時期的鹽背子,他從鎮巴縣經紫陽縣,到四川巫溪去背鹽,途中被土匪打死在一個叫母豬洞的地方。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天晚上我徹夜難眠,眼前浮現出許多現實和歷史交織的幻影。我為什么沉醉于《鹽道》的創作,也許正是冥冥之中的暗示吧。知道爺爺的故事后,更加激發了我寫第二部的興趣。
《鹽道》和《鹽味》雖然都是鹽的故事,但側重點不一樣!尔}道》涉及巫溪鹽業歷史的方方面面,是具有文獻性的小說!尔}味》的文獻性相對弱一些,強化了小說的虛構性,藝術性更強!尔}道》是發生在古鹽道上的故事,是關于“道”的,大道至簡;《鹽味》是發生在家里的故事,是關于“味”的,味在鹽中。
第三部現在還沒有成熟的構思,內容可能是關于鹽商的生活。
從城市題材轉到鄉土題材,難度還是非常大。鹽道故事畢竟已經過去幾十年、甚至是上百年,我需要查閱大量文獻,譬如民國農民的服裝樣式,在小說里面可能是一筆帶過的細節,但我必須了解清楚。采訪方面難度也較大,很多背鹽人都老了,提供不了多少有價值的信息。
記者:《鹽道》《鹽味》中的主要人物雖然以背鹽為生,但都離不開土地,思想中都有深深的鄉土烙印,作為同時具有城市和鄉土創作經驗的作家,您是如何理解鄉土和鄉土文學的?
李春平:鹽道不是當下題材,嚴格地說它不是歷史題材,但涉及到歷史層面。如果歸類的話,《鹽道》《鹽味》屬于鄉土小說,但不是反映當下生活的鄉土小說,而是帶有歷史意味的鄉土小說。
我雖然從小生活在農村,但對農民本身缺乏了解。我對村里雞零狗碎的是是非非知道一些,但這些事情本身蘊含的社會價值不大,可以在故事層面進行講述,但上升不到意義層面。一些小說家一心講故事,卻不知道故事的意義在哪里,他們甚至不知道如何將小說中的對話從語言交流層面上升到意義層面。再者,離自己太近的東西,視野反而容易受到限制,寫起來會很匆忙。我寫官場小說的時候,已經離開官場十年,經過時間沉淀,思考得非常成熟。
我創作《鹽道》《鹽味》的時候,思考非常深入,就是要讓走在這條道路上的“鹽背子”形象鮮活起來,弘揚仁義為本、堅忍不拔的鹽道精神,讓歷史走起來、活起來、站起來。
我們的國家幅員遼闊,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特質,每一塊土地都有自己的文化根基。文化自信從哪里來?來源于中華五千年文明,這是從國家層面來講,但僅僅這樣講是不夠的。每個地方都有各自的地域文化。如何在地域文化中找到文化根基,找到文化自信的支撐點,這非常重要。
對安康人來說,應該從自己的鄉土文化中,尋找到最能鼓舞我們文化自信的文化點。古鹽道精神就是足以讓我們文化自信的根基,我們能在其中找到安康人的根與魂,所以應該梳理、發掘它的當代價值,將其作為鼓舞我們文化自信的重要源頭。
記者:從官場小說到歷史文化小說,你覺得自己轉型成功嗎?
李春平:我覺得比較成功,但還是有瑕疵與遺憾,這非常正常。為什么很多長篇小說寫到最后就沒力氣了,《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都是這樣,因為長篇小說考驗的不光是文字駕馭能力,更考驗著一個作家的體力。
小說家在完成一部長篇小說時,最后體力就全耗盡了。羅貫中也好,曹雪芹也好,寫到最后都會精氣神不足,那么就很難寫出有力量的文字和情節。
我在寫《鹽道》《鹽味》時,就特別注意結尾,所以結尾比較精彩,我比較滿意。
小說家永遠站在最底層
記者:您曾說小說在描繪歷史的時候,比歷史學家的記錄更加真實生動,在歷史與小說之間探尋出的創作道路,一如險象環生的古鹽道。您如何理解歷史與歷史文化小說的關系?
李春平:小說家比歷史學家更能提供歷史的細節。歷史學家提供的細節是理性的、經過遮蔽的,他們站在抽象的立場,更注重梳理歷史事件。但小說家不一樣,他們會具體到歷史學家所忽略或遮蔽的某一個人、某一件事,他們始終站在民間立場去說事。
我們可以通過歷史著作了解這段歷史綜合性的全貌,但是卻看不見鮮活的人物。而小說呈現出來的永遠是生動的、可知可感的人物形象。從很大程度上說,歷史學家是站在高處,歸納總結性地處理事件,小說家永遠站在最底層,但卻是從高端去反映人類的思想情感活動,小說家必須完成歷史學家所不能完成的任務。
中國史書有一個特點,或者說缺點,它只記載國家大事、經濟貿易和各路英雄名流等,但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東西——老百姓的生活。從《史記》以來就是這樣,連地方志也將老百姓的生活遺忘了。對老百姓生存有重要影響的古鹽道,在地方文獻中也記載不多。
人民永遠是國家的主體。一個國家沒有人民是一無所有的,從人民的生活水平、幸福程度,能看出這個國家的興衰,所以我極力通過歷史文化小說來復活過往的百姓生活。
記者:您在《鹽味》后記中說,“現在的工作就是為未來的鎮坪旅游業進行文化上的準備”,“讓小說功利起來,以文學的擔當和使命去干預和服務社會”。一個時期以來,很少有作家有用作品服務社會的抱負,很多人甚至反對文學介入生活。您為什么會提出“讓小說功利起來”,您認為文學應該如何干預和服務社會?
李春平:文學的思潮、發展、演變是很復雜的。西方一些作家把文學當成獨立的藝術品,強調為藝術而藝術,目前也有不少中國作家專注于個人的精神世界。“文以載道”是中國文學的傳統,中國小說一向具有懲惡揚善的教化作用。美國海明威等作家,都注重維護國家榮譽,文字背后彰顯了美國精神。我的作品如果能讓一方百姓有所受益,讓小說“功利”起來,也是一件好事。
我國2020年要全面脫貧。像安康鎮坪這種地方,脫貧之后怎么辦?絕不是件一了百了的事情。它需要文化的強力注入,要培植文化根基,作用于鄉村旅游和現代農業。政府和文化從業者都要有宏大的視野,著眼于未來的發展來抓文化。當下,文化的貧瘠對經濟發展的影響并沒有完全顯現,脫貧之后怎樣推動一個地方的持續發展?文化作為靈魂如何融入旅游產品和農業產品之中,是需要決策層來關注和思考的。這就涉及到文化自覺的問題。
現在我的小說本身就在干預社會,已經起到一些服務作用。自《鹽道》出版后,許多讀者知道了有個“鎮坪鹽道”,也有一些外地讀者專門趕來看一看,走一走。社會強烈的反響引起了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視,省文物局安排古鹽道保護項目近千萬元,鹽道博物館納入了建設規劃,鎮坪鐘寶鹽道小鎮已開始籌建。
鎮坪文化遺存相對較少,是個歷史文化相對貧瘠的地方。可是鹽道文化,從縱向上看,有著幾千年的悠久歷史,貫古通今。從橫向上看,涉及到大巴山千千萬萬個家庭和家族,影響深遠。它所具有的深度和廣度,決定了它是唯一能夠進入挖掘層面的文化選項,沒有任何其他形式的文化可以替代鹽道文化的精神價值。如果一部作品能為地方文化建設鋪路搭橋,對作家本人來說,是一種莫大的褒獎。
鹽道小說如果拍成電影,肯定是一部非常精彩的電影。在小說的影視改編方面,我也一直在努力。我一心想做一部好電影,不要求有很高的票房,但一定要做得很精致,是完整、精致的藝術品。作為小說,它是精致的、自己滿意的作品,改編成電影,也應該是藝術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