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杰森
一
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習慣把小城一分為二,稱之老城和新城。
老城偏北、臨江,約南北朝時期從江北遷址江南,因滔滔漢水屢泛安康,毀城次數不可詳述,致以確切建城年代似不可考。明萬歷十一年,漢水再次傾瀉入城,城毀,人亡殆半,方始于南山高臺修建一隅方城,延至清乾隆四十五年完備,稱為新城。城設四門,挖有壕溝,筑有炮臺,近百年來漸次湮滅,僅存一爿城門、數米殘垣和百米小巷,城門謂之“北門”,為時新城拱辰門。
新、老城于此分界。
北門東側,車水馬龍中佇立一寺,名曰雙溪,以新城東西兩側陳家溝、施家溝溪流匯集寺前而得名,溪流早已淹沒在城市建設的洪流中,而寺廟香火綿延未絕。
驅車東行數分鐘,道路南側橫列一山梁,緣山坡建有一寺一廟,寺名金堂寺,廟為東藥王殿,寺靜寂,殿喧然,近年有《道德經》愛好者于此開壇講授,從而圍之者眾。
轉過山隘就是黃洋河,谷地開闊,河水清明。記憶中,河畔古柳壯碩,春夏之際枝條拂空,綠意翻飛,有老翁撒網、少婦浣衣、幼童戲水,天野之趣盎然。岸上有集鎮,集鎮上有學校。我少年時代在此求學,當年校舍管理混亂,經常為書本、坐凳失竊而煩惱,郁悶之際仰望天空,對面就是牛蹄嶺,隱隱然,天際線上矗立一塔,孤零零,旁無余物。求教同學,喻為興賢塔,問來歷,不知其祥。曾相約一探究竟,尚未成行,不堪盜擾的我迫而轉學,此后近三十年再也沒有視探過,而塔一直都在,每過集鎮就會在心底浮現。
二
從北向南穿城而過,經香溪洞景區抵牛蹄嶺。
牛蹄嶺戰斗遺址烈士紀念碑修葺一新,站在碑前向東南望,不遠處的落日余暉下,興賢塔掩映在層林間,和三十年前遠眺時一樣灰灰暗暗、隱隱約約。直抵塔下的鄉村公路尚在養護,車不能至,沿著一段彎曲的臺階而行,攀上塔基處已汗水涔涔。
塔身七層,實心,由條石壘砌在四道臺階圍成的方形基座上,因長期裸露,風雨侵蝕,塔體剝落嚴重,原本應存在于第一層標明身份的碑刻已散佚,獨有第三層北向位石刻楷書“興賢塔”三字在霞光映照下兀自生輝。頂層獨特,呈四角涼亭狀,影影綽綽刻有楹聯,字體尚小,因落日向晚,不可辨晰。
塔基平臺建有磚混結構平房三間,低矮簡陋,大門緊閉,暮色漸濃,對面集鎮已燈火通明,而內心眺望了三十年的興賢塔在短暫凝視后愈發模糊,愈發神秘。
三
王安石曾撰寫《興賢》一文,說:國以任賢使能而興,棄賢專己而衰。后世興賢之說大約由此而來,士大夫們把培養賢才,舉賢任能作為構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的儒家精神的情懷與擔當,和諸多以“文峰”“文星”命名的書院、亭塔、街道寓意文運昌盛一樣,“興賢”也寄予了歷代讀書人求取功名、經世濟用的美好愿景。
可惜,無論嘉慶年間撰修的舊《安康縣志》,還是1989年編寫的新《安康縣志》均無興賢塔蛛絲馬跡。
好在網絡發達,從某舊書網覓得一書——《安康縣興賢學倉志》,該志書分兩個階段完成,第一階段約在清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完成了本志,本志為集體創作,草創:趙祥、郝英,修飾:鄢淳孝,潤色:張鵬飛。第二階段在民國二十三年(公元1934年),魯論撰寫了《續興賢學倉志》,詳實記載了興賢學倉的興辦和興賢塔的建造,而生活在安康這方土地上一群舊時代讀書人倔強而執著的身影也漸次明晰。
四
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由御史轉任陜安道的云南人蔡瓊春巡興安府,年近八旬的廩貢生新城人趙祥攜帶《興安州志》和文廟三處碑文拓本面見蔡瓊,上書要求興安府歸還安康縣舊時學田,用以創辦學倉,教育學子。理由有三:一是早在明朝安康縣士紳捐贈有學田六處四百余畝作為貧寒子弟的膏火之資,乾隆四十五年被時任興安知府吳六鰲把半數以上以政府名義充歸州府禮房(清代主管祭祀、教育的府縣兩級機構)。二是學田喪失之后,安康縣教育廢弛,人才凋敝。三是興安府有關南書院,治下七縣也均有書院,唯獨州府所在地安康縣無此機構,貧寒子弟求學無門。
越過府縣兩級上書是需要極大冒險精神的,所說學田又屬前朝舊事,而且前任知府已經做出決定。早在二十年前舉人郝英也為此請求興安府歸還學田,未獲受理。但蔡瓊不僅受理,批示興安府及安康縣即刻辦理,并且捐銀200兩用于興辦學倉。
當然,事情并沒有朝預料方向呈線性發展。為彌補學倉經費不足,需要賣掉位于付家河學田一塊,但是租種學田佃農及其堂兄以官田不得買賣為由百般阻撓,時任知府聽之任之,蔡瓊對此極為不滿,給張鵬飛寫信要求租賃房舍,先恢復授學。好在第二年知府換任,白熙亭出任興安知府,迅速了結了賣田事宜。趙祥、張鵬飛、馬士貴、鄢淳孝等一批讀書人開始著手厘清學田四至,建立學倉章程,在新城北門內東井溝購置民宅數間,建成興賢學倉,張鵬飛出任倉長。為保證學倉生源,張鵬飛還在蔡瓊支持下開辦了牛蹄嶺義學,而知府白熙亭則在張鵬飛倡導下籌資創建了牛蹄嶺興賢塔,用以紀念治下的教育盛事,寓以文運昌盛、文脈不絕。在官方和民間力量共同推動下,道光二十三年秋天,在王朝制度走向衰微時,安康縣貧寒子弟迎來了接受教育的曙光。
五
東井溝即現東井街,新城北門內介于漢濱初中和安康市第一小學之間一條小巷。民國二十七年(公元1938年),與董銘竹合修過《續安康縣志》的宿儒荊忍謙撰寫《安康縣鄉土志》,這樣記述:“興賢學倉是安康縣獨立的,到了光緒之季改行新法,?婆e,設學校,就把這學舍改為高等小學校,此安康設學校之源起也。”興賢學倉故址即現安康市第一小學(部分),影響可謂深遠。
在以“興賢”之名推進安康本土學教育中,活躍著一群具有教育情懷的讀書人,“不避艱難,有始有終,不變氣概”。陜安道蔡瓊、興安知府白熙亭自不必說,郝英,增廣生(由公家給以膳食的生員),越梅西鋪(今恒口鎮梅子鋪)人,于道光三年(公元1823年)首次發起恢復舊有學田,83歲時仍參與付家河學田買賣爭訟;趙祥,歲貢生(每年由地方選送入國子監肄業者),擔任過甘肅涇州儒學訓導,興賢學倉建成不久去世;馬士貴,武舉人,原金安康鎖營守備,時年84歲,學倉創建積極參與者;張鵬飛,拔貢生(每十二年省選生員保送中央參加朝考合格者),首任興賢學倉倉長,牛蹄嶺義學和興賢塔創建發起人,晚清時期安康著名出版發行家、教育家,創辦“來鹿堂”刻印社,著有《來鹿堂詩文集》8卷。
斯人已逝,興賢學倉故跡已不可尋,唯有牛蹄嶺上三條石壘砌的興賢塔,斑斑駁駁,兀自孤立,像一個舊時代讀書人的背影,執著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