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波才 何媛媛
安康地處南北地理分界線,在與外界長期的融合和揚棄中,逐漸形成了復雜多元的地域文化,既集“東西薈萃”、“南北交融”,又富“巴風楚韻”、“秦習蜀俗”,包含著“命由我作、質直好義、開明包容、尊祖重孝、尚樂好逸、信巫重祀”等人文特征,是安康獨有的“精神胎記”和“傳承基因”。
一、命由我作
“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這首始于20世紀50年代并響遍全國的民歌《我來了》,道出了安康千百年來“剛健自強、開拓進取、堅韌執著、富于抗爭”的命由我作精神。
安康為古史傳說集中區,迄今境內僅三皇五帝傳說就有女媧、伏羲、舜三位。他們均為中華人文始祖,既是氏族、部落、部落聯盟及早期國家的奠基者,又是原始文明的開創者。還有鯀、禹等也在安康出現,這些并不是偶然,與其原始地理環境極為吻合,“很可能與早期人類的一次重大自然災害和痛苦記憶有關”(張在明:《金、房、均三州女媧信仰的考古學背景》)。目前,安康境內共發現舊石器遺址10余處、新石器遺址40多處。完整的石器文化,揭示了安康先民戰勝自然、創造早期文明的歷史進程。
秦漢時期,安康因“以地臨漢水,境枕秦川”和“高祖受命,興于漢中。道由子午,出散入秦。建定帝位,以漢氏焉”(《漢司隸校尉楗為楊君頌》),被認為國家“肇基之地”,先后開通子午道,推廣鐵器、人畜合一漚肥、陂塘溉田等先進工具和技術,大力發展蠶桑,出現了“黃壤沃衍,而桑麻列植,佳饒水田”(酈道元:《水經注·沔水》) 的景象。后來,司馬遷總結歷史經驗,得出了“夫作事者必于東南,收功實者常于西北。故禹興于西羌,湯起于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興自蜀漢”(司馬遷:《史記·六國年表》)的結論。
明清時期,大量湖廣移民涌入安康。他們“墾種荒地,架屋數椽”,使安康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開發和大發展,成為“陜南一大都會”。《重續興安府志·藝文》稱贊道:“蓋自南宋至乾隆年間然以五百余年未辟之林荒,至有清而成衡宇相望,雞犬相聞之樂土。”
三線建設時期,安康人民以血肉之軀,打開了通往外界的道路,迎來解放后最大一次發展機遇。共歷時12年,實施了襄渝、陽安鐵路、安康水電站等一大批重大建設,共動員30多萬民兵參戰和100多萬群眾支援,其中犧牲達700余人,涌現出了“置身火海舍身救人”的王忠定、“重傷不下火線”的王治安、“子亡父接”的劉正茂、“捐獻棺木”的羅發蓮、“平均年齡18歲”的鐵姑娘排等一批先進人物。
近年來,“三苦精神”、“抗洪精神”、“村道精神”、“創優精神”,不斷沿襲和升華了“命由我作”的精氣神,一次一次凝聚起安康人民改變貧困落后面貌的初心,為建設西北生態經濟強市而不懈奮斗。
二、質直好義
安康位于荊楚文化、巴蜀文化、秦隴文化的交接地帶,巴人的“勁勇”、楚人的“尚武”、秦人的“彪悍”,千百年來滋養著人們的心靈,逐漸形成了“坦蕩忠誠、重情重義、俠肝義膽、敢作敢當”的質直好義品格。
安康屬巴至少1700余年,是巴文化的核心區。巴人天性勁勇。早在周武王伐紂中,巴師勇銳,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西周中期,盧、虎聯合杞夷、舟夷侵略周朝東土,周王派安康巴人虎族統治者史密平叛,后紀其功,特賜史密簋。漢初,板凳蠻巴人助劉邦暗渡陳倉,還定三秦。《華陽國志·巴志》評價道:“若蔓子之忠烈,范目之果毅,風淳俗厚,世挺名將,斯乃江、漢之含靈,山岳之精爽乎!”
安康屬楚300多年,是其西北最重要邊防地區,秦楚在此爭奪達100多年。強烈的“尚武”和“不服周”精神,讓楚國從弱小變得強大,最終“不與中國之號謚”,成為與秦國爭霸天下的最強勁對手,同時也涌現出眾多勇武之人,并創一世之雄風。戰國末期,楚國雖被秦滅,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史記·項羽本記》),成為滅秦的最主要力量。西漢楊雄評價道:“包楚與荊,風剽以悍,氣銳以剛,有道后服,無道先強包楚與荊,風剽以悍,氣銳以剛。”
魏晉南北時期和宋金時期,安康為南北政權的分界線,保家衛國、殺身成仁之士比比皆是。如:太元四年(379),東晉梁州都護兼魏興太守吉挹,在魏山“固守三年”抵御前秦苻堅,終因“城中糧絕,挹力不能抗,秦兵遂破城,挹引刃欲自殺,左右奪其刀。會秦兵擁進被俘獲,勸其降,挹不言不食而死(《晉書·吉挹傳》)。”嘉熙元年(1237),金州通判蹇彝固守金州,“北兵攻蜀,彝堅守,戰不能敵,被擒,不屈而死。其子永叔復力戰,城破,舉家死焉”(《宋史·列傳第二百八·忠義四》)。還有“山南豪族”王杰、李遷哲,“抗金名將”郭浩、任天錫,“抗元英雄”和彥威等,或戰或守,或傷或亡,血染安康大地。
明清至民國時期,安康地區農民運動和革命運動風起云涌,“英烈”、“義士”、“革命黨人”等層出不窮。不但有“滅寇力竭而死”的金州百戶魯卿、“平叛吳三桂以身殉國”的漢鳳營千總魯仁圻,還有“血戰大寶山”的抗英英烈平利白土營、“火燒天主教堂驚動光緒皇帝”的“江湖會”,而且還有“越職上書道光皇帝免征筆墨稅而下獄”的張鵬飛、參與“公車上書”的興安十舉人、推動武昌起義和西安光復的進步青年廖定三、錢鼎、黃統和譽為“五四”先驅的沈尹默、沈士遠、沈兼士等。據統計,在八年抗戰中,參軍參戰的安康籍青壯年達10萬人,僅留下姓名的抗日陣亡將士就有2400多人。
三、開明包容
安康是一個多族屬地區,后又多次外來移民。長期的五方雜處、互生互融,不僅促進了民族、區域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與融合,也塑造了安康人“五湖四海、親仁善鄰、明理豁達、熱情好客”的開明包容胸襟。
先秦時期,安康地區先后有吉國、荀國、麋國、盧國、蜀國等方國,后又屬庸、巴、楚、秦等諸侯國。這些“國家”,既有原生部落方國,又有周代姬姓封國,還有楚系羋姓封國,在不斷戰爭、兼并、交往中,中原文化與土著文化在此競相發展、互相融合。
秦漢時期,安康發生了第一次大規模移民。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遣張儀、司馬錯救苴、巴,遂伐蜀,滅之。儀貪巴、苴之富,因取巴,執王以歸,置巴、蜀及漢中郡” (《華陽國志•巴志》),將今安康部分地區納入秦國版圖,但由于“戎伯尚強。乃移秦民萬家,實之”《(華陽國志•蜀志)》。東漢末年,社會矛盾激化,軍閥豪強混戰,張魯割據漢中,大量移民涌入!度龂•魏書》記載:“漢川之民,戶出十萬,財富土沃,四面險固……關西民從子午谷奔之者數萬家。”
魏晉南北朝時期,安康成為北方流民南下漢川和荊襄的重要通道,除接納漢水上流方向甘隴、三輔地區流民外,還接納北部上洛地區流民,尤其是“胡亡氐亂”時最甚!端螘•州郡志》記載:“胡亡氐亂,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
明清時期,數以萬計的湘、鄂、晉、江淅、閩南等籍移民涌入安康,尤其是清乾、嘉、道時期移民最甚,形成了“湖廣填四川”現象。乾隆四十七年(1782),陜西巡撫畢沅向清政府上奏:興安直隸州“自乾隆三十七、八年以后,因川楚間有歉收處所,窮民就食前來……是以近年戶口驟增至數十余萬,五方雜處,良莠錯居。”到嘉慶,移民進一步增加。嘉慶二十五年(1820),陜西巡撫卓秉恬向清政府上奏:“江、廣、黔、楚、川、陜之無業者,僑寓其(南山、巴山老林)中以數百萬計。”至道光初年,陜南人口由康熙初年的49萬增至384萬,人口密度達到了每平方公里54.7人(陜西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陜西航運志》第二篇《航運·漢江干流航運》)。
多族屬與移民的混交,使安康“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但兼容并蓄、和諧相處。在語言方面,既有中原官話,又有西南官話,還有混合方言。在飲食方面,既“尚滋味,好辛香”,又喜“大苦咸酸,辛甘行些”,雜楚、蜀,兼秦、隴口味。在建筑方面,不僅保留了早先的巴楚式建筑樣式,而且還攙雜了后來的徽派、湖湘派等建筑樣式。安康人還特別好客,逢人見面寒暄問候、相邀作客、敬煙沏茶,盡其所能、盡顯熱情。
四、尊祖重孝
安康古為“三苗”和“南蠻”之地,神靈崇拜和祖先崇拜十分濃厚,后又受巴人“忠孝”、楚人“敬祖”和湖廣移民“戀鄉”的影響,使安康人養成牢固的“認祖歸宗、敬祖愛族、視死如生、耕讀傳家”的尊祖重孝思想。
巴人不僅忠君愛國,而且孝敬先祖,其至形成了一套禮儀制度和一種社會風尚。《華陽國志·巴志》記載:(巴)其祭祀之詩曰:‘惟月孟春,獺祭彼崖。永言孝思,享祀孔嘉。彼黍既潔,彼犧惟澤。蒸命良辰,祖考來格。’《隋書·地理志》記載“巴蠻”之人“始死,置尸館舍,鄰里少年,各持弓箭,繞尸而歌,以扣弓箭為節,其歌詞說平生之樂事,以至終卒,大抵亦猶今之挽歌也。”
楚人尊崇祖先,奉祀唯謹,為不可突破底線。他們把先祖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奮斗精神和肇基丹陽、創業荊山、定都郢城等豐功偉績銘記于心,并代代相傳,以先祖精神教育后代!蹲髠·僖公二十六年》記載:“夔子不祀祝融與鬻熊,楚人讓之,對曰:‘我先王熊摯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竄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秋,楚成得臣、斗宜申帥師滅夔,以夔子歸。”
湖廣移民,一般迫于生計“從窄鄉移到寬鄉”,故土難離,除在當地修宗族祠、祭先祖靈外,還設立會館,以便大家在其內可以操鄉音、敘鄉情、敦鄉誼、敘桑梓。特別是至今在安康境內還現存2000余座明清時期墓碑樓,每座墓碑均追溯族屬淵源,緬懷先祖恩德;每座碑樓都造型別致,雕刻精美,甚至僭越禮制,崇孝思想無以復加。
五、尚樂好逸
安康古代“土植五谷,牲具六畜”(《華陽國志·巴志》),“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為業,果蔬蠃蛤,食物常足”(《漢書·地理志》)。加之,長期受荊楚文化“浪漫”思想和巴蜀文化“享樂”意識的影響,促使安康人形成了“樂山親水、野率質樸、自由浪漫、窮身永樂”的尚樂好逸特點。
在文學方面,推崇自由浪漫、神秘奇詭、恬淡疏樸。如:民間故事。無論是什么題材,都賦予生命和感情,具有不平凡的神奇和幻想色彩,表達對現實生活中的反抗、斗爭和對未來幸福的憧憬、期待。再如:詩歌散文。歷代以來,一大批詩人、仕大夫、謫官來安康為官或旅居,寫下了許多山水田園詩篇和詞賦。其中:大和六年(832),姚合由戶部員外郎授金州刺史。他的到來引起了當時項斯、馬戴、無可、方干、喻鳧等眾多“姚賈詩派”人物的關注和響應,并創作了大量詩篇,表現了官僚士大夫的閑雅情趣和亦官亦隱的“吏隱”風氣。明清時期,安康還誕生了劉應秋、葉世悼、嚴如煜等一批本地或旅安散文家、詩人,他們或寄情山水、或詠懷抒情、或懷古思今,引領一時文風和社風。
在歌舞方面,一方面受氏羌文化、巴蜀文化和荊楚文化的影響,創造了羊角舞、羊皮舞、巴謳、雩舞、跳端公等多種歌舞形式,部分后來甚至演變成宮廷音樂。它們除帶有古老“儺”、“巫”等神秘性外,還有帶象征吉祥、禳福等原始圖騰崇拜!度A陽國志·巴志》記載:“閬中有渝水, 民多民水左右,天性勁勇今所謂巴渝舞 。”《前漢書·武帝紀》記載:“作巴渝,都盧”。另一方面,勞動人民在日常生產生活中,創造了“民歌小調”、“勞動山歌”、“牛馬社火”、“漢江號子”、“曲藝雜技”、“民間小戲”等“下里巴人”。它們寓意直接火辣,藏審美于趣味性、閑適性、展示性之中,既體現了安康人民“隨心而樂”的率真,又反映了其“風趣幽默”的樂觀。
在飲食方面,安康自古“酒食徵逐”(《重續興安府志·風俗》)。《隋書·地理志》記載:“漢中之人性嗜口腹,多事田漁,雖蓬室柴門,食必兼肉……西城(今安康)、房陵、清化、通川、宕渠,地皆連接,風俗頗同。”《重續興安府志·風俗》記載:“同、光而后,承平日久,(興安)俗漸奢靡,婚葬各禮,富有恃財,不惜越禮……(旬陽)惟酬酢往來之間,動費錢數千,以較省城鄰近風俗為奢華。”
在玩樂方面,古代安康人喜梨園,奢賭博,醉心游玩,不求宦達。《重續興安府志·風俗》記載:“賭博之風,則較他處為甚。每逢年節及春秋報賽,除梨園獻技而外,輒有賭場。呼盧喝雉,十百為群。”
六、信巫重祀
受楚人巫祀之風和蜀人神靈思想的影響,以及迭遭兵燹和災害,安康先民不斷尋求生命真諦和精神慰藉,驅鬼降神、參禪悟道、求仙拜佛蔚然成風,后來成為道教的重要策源地和佛教的重要傳播地。《漢書·地理志》記載:“漢中,楚分也……信巫鬼,重淫祀。而漢中淫佚枝柱,與巴蜀俗同。”《華陽國志·漢中志》記載:西城(今安康)“土地險隘,其人半楚,風俗略與荊州、沔中同。”
西漢初期,安康已出現早期道教,并誕生了西城王君等得道仙人,以及道教第三洞天——西城洞天。王莽時期,城固人唐公房在西城任郡吏期間,遇仙人賜神藥,后得道羽化成仙,成為較早有文字記載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東漢時期,“五斗米道”雖誕生蜀郡,但在安康定型和壯大,成為道教早期的重要流派。東晉時期,著名道教理論家葛洪在今丹鳳商山與旬陽仙河一帶修煉。南北朝時期,道教在安康十分活躍,出現了從多神宅仙地、神靈傳說和隱士宗師。唐宋時期,道教與禪宗漸至合流,紫陽真人張伯端等創立了金丹大道之說。明清時期,武當山成為全國最大的皇家道場,一批武當山云游道士來安康傳道,大肆在巴山山脈西岱頂、天池山、鯉魚山、鳳凰山等修建宮觀庵堂,發展龍門、華山、茅山等教派,盛極一時,影響廣泛。
佛教至遲晉代已傳入安康,首先在寧陜、石泉、漢陰縣出現。明弘治八年(1495)《重建云霧山天臺寺碑》記載:“云霧仙山乃寧(陜)、漢(陰)、石(泉)三界之地,歷來古剎,自晉朝法祚祖師創立以來,前輩首士經理補修,創基立業,尚有可觀”。至唐代,安康佛教盛行,形成了雙溪寺、萬春寺、新羅寺、天圣寺 “四大叢林”。其中,至遲永微年間,新羅僧人到安康,并在“興安州西六里” ,即今三橋頭,修建了新羅寺,宋熙寧年間李復為此作詩《新羅寺唐有新羅僧咒草愈疾卵塔今在閒來因題》:“斷石傳遺事,唐年刻永徽。庭荒靈草盡,塔壞禮僧稀。古殿含涼氣,空堂照夕暉。獨來人不問,行聽暮鐘歸。”唐儀鳳二年(677),佛教禪宗高僧懷讓在金州安康出生,先后駐錫萬春寺、新羅寺。懷讓自幼聰慧,雅好讀書,名聞遐邇,被譽為“國之法器”,開創南岳一系。光緒年間,凈土宗第十三代祖師印光受戒于雙溪寺,后在金堂寺書寫戒律。印光法師終生致于佛教振興,居功至偉,弘一大師拜其為師,被譽為清末民初四大高僧。
除道、佛二教之外,安康還有許多生產和生活禁忌,特別是生活禁忌最為豐富,從生兒育女、婚喪嫁娶到飲食服務、禮儀舉止,都有一套完整的禁忌鏈環,甚至形成“有病信巫不信醫”之習俗。
總之,安康地域文化的多元性,導致其人文特征亦復雜多樣,除上述以外,還有“精敏鬼黠”、“阿黨斗訟”、“易怒輕法”、“虛表寡積”等等。它們既有積極因素,也有消極因素。作為今日之安康,既要繼承其精華,又要拋棄其糟粕,在不斷萃取和升華中成為經濟社會發展的“正能量”和“核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