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西
離開北方的時候是深冬,院子里樹木花草一片蕭條。滿心期待著這里最美的春天,沒想到回來是三個月之后,花已完全開敗,細小的毛果子都冒出頭來了。
好在還有柳絮,時不時從關著的窗戶縫隙里,卯足了勁往里鉆。出了門去,白色的小小的一團,白月光似的,走到哪跟到哪。
2020年的春天就這樣過去了,帶著一些慘痛的記憶。很多個這樣的春天,曾給我捎了信來。有時熱情地予以回應,有時心不在焉,總想著還有下一次。
它不等我,在我想好生相處細細品味的時候。越是不等我了,它的眼角眉梢,越讓我動心;仡^望過去,卻只是一個模糊的背影。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一
江漢平原的春天,來得悄無聲息又鋪天蓋地。
最先有知覺的是水。大大小小的河流,就是身體里一根根縱橫交叉的毛細血管。房前屋后,阡陌縱橫,寬到長江,窄到幼童都能一步跨過的小水溝,全是這里抹不掉的胎記。
眼看著拿草把子洗得正歡的紅苕掉進水里,丫頭們能夠一把撈出來;老娭毑把剁好的豬菜,開始用竹籃子在水里來回擺動清泥;鴨子沒事就往水里鉆,還“嘎嘎嘎”叫得特別帶勁的時候,就是這里的春天來了。
楊樹(后來才知道其實是柳樹)的嫩芽也機靈,冒出丁點試一試。發現真是春天要來了,又歡快地再冒出一點。等到覺得安全了,索性放開了使勁長。那葉子一天不見,昨天的就消失了。過兩天再看,都不敢想它們到底是在什么時候,背著我們長這么大。
跟楊樹一起鬧得厲害的,還有風。這是平原的風,沒有任何遮擋,只要起了心,想往哪兒吹就往哪兒吹。竹竿上的衣服輕輕地飄起來,屋頂上的大白菜又干了些。貓狗鉆到草垛子里去撒野,一群雞鵝的羽毛,軟軟地悄悄地掀了起來。房子都是不帶院子的,剛把門關上半邊,又被吹開了。吹了關關了吹,索性拿把木椅子抵在后頭,半開半掩著,讓風拐彎抹角地溜進來。
河底明顯變綠,那是水草醒來了。每家每戶搭著的跳板上,洗衣服洗農具的多了起來。時間再往后稍延點,谷種就要泡下去了。把前一年精挑細選的好谷種,扔到門前的河里。等著它泡脹,生出點嫩芽,還稍微帶點發酵的氣味,那就是傳說中的春播即將開始。一粒種子的戰場,從河里轉移到了田里。
平原上魚米之鄉的春天,很有點坦然的味道。哪怕站在岸上,有時也能看見魚肚子慢慢地鼓了起來。鯉魚、草魚、邊魚,都是最常見的。下河捉條魚吃吧,一肚子籽不忍心。為了清塘,真要吃起來,那籽能做成滿滿一盤子。鯉魚籽粗糙,吃到嘴里噶幾噶幾的,邊魚籽適合跟魚一起做成陽干的。金黃的一顆一顆,緊緊密密挨在一起。
母雞不好好下蛋吃食了,天天蹲在窩里趕都趕不走,這是在抱窩。把攢存的雞蛋一顆顆拿出來,用手電筒在燈光下細細地照,有圓斑影子的,就有戲。等到雞蛋一個個破殼,小雞全身毛濕漉漉的,從蛋殼里歪歪倒倒想站起來的時候,那是二十多天之后了。
到了那個時候,犁啊耙啊都出動了。戴著斗笠,穿著蓑衣,牽著一頭水牛,背上扛著農具,慢悠悠走在一條條碧綠的田埂上,是最家常的鄉村圖景。牛在前面拉著,后頭的鞭子作勢揚著,水田里的籬笆一壟一壟地在腳下翻騰。放學回家的小伢子,書包一扔,拎起門邊的小桶,卷起褲腳興沖沖跑進田里,跟在犁田的人后邊,把順著泥巴翻出來的鱔魚泥鰍,一條條捉進桶里。晚間一家人的餐桌上,就又多了一道美味。
這是此前江漢平原的春天,是我心里記得的,部分春天的樣子。
二
哪怕冬天還留了那么點尾巴,山里的各色物件,已經蠢蠢欲動了。
最先報信的是山桃花。整面山坡還是衰草鋪陳的時候,山桃花就按捺不住了。這里一株那里一株,或者連成片,一小朵一小朵地掛在枝頭,粉不粉白不白的,自顧自地開個沒完沒了。不注意看,只覺得山的那塊皮膚怎么淺些。稍近了一瞧,一樹的花。樹不高,枝椏倒分得多,也不長什么葉子,一心一意只奔著開花去。它們掛在山上,山尖尖、山腰腰、山腳腳,落地就長,想開就開。
看見山桃花,其他的花也就不遠了。在山里呆的時日越久,看著春天這么來來往往,越覺得這高高低低的春天,比平原多了好些韻味。
房子是白墻青瓦,有的整齊排列,有的單獨一家。房前屋后,山南山北,刻意為之也好,自然成就也罷,地里總能開出花來。梨花是常見的,杏花是常見的,桃花是常見的,櫻桃花也是常見的。這么多常見的枝枝繞繞,只要時辰到了,每一簇就開始著色。從這個角度看,好看。翻過一座山,站在山梁上往下看,還是好看。走遠了,忍不住回頭再瞧一眼,怎么就讓人不想走了呢?
這個時候,最適合去村子里游蕩。越偏遠的村子人越少,春天也就格外純粹些。油菜花是最土最洋的結合,一片一片那么不可一世,好像整個山頭都被它們占領了。金黃的花朵,濃郁的香氣,順著山谷的風一陣陣往鼻子里鉆。在較高處的平臺歇歇,山坡按顏色分了家。綠苗是一塊,油菜花是一塊,裸露的秧田是一塊。就這么間隔著,成帶狀,成塊狀,一直連到最遠的山邊。
山里人是不閑著的,山多地少,每一寸土地都金貴。哪怕只有平方大小,也要種一窩菜,栽幾根蔥。菜薹長得好的掐走了,來不及吃的就開了花。蔥的肚子鼓鼓脹脹,頭上還頂個大花苞。經年的老母雞,一個抵得上平原三個的身量,滿山里刨食。家家戶戶的狗這時都格外精神些,東家西家地竄,山坡上跑得飛快。
在山里觀雨,一半是聽,一半是看。那雨是極靦腆的。下輕了吧,擔心你感覺不到;下重了吧,又怕攪了清夢。細如絲,軟如綢,忸怩地、忐忑地,非常熨帖地,慢慢地往下落。路上沾了點濕氣,花瓣上露珠晶瑩,要滴不滴的樣子。房前的衣服收起來,曬的梅干菜也端進去。老人搬把凳子坐在門口,拿出煙斗點一鍋自家種的黃金葉,看著門前門后手撫了多少年的地,把這貴如油的東西一點點吸進去,再吸進去。
霧就這么起來了。開始只是小小的一團,棉花糖一樣,像有,又像沒有,在半山腰上信步溜達。漸漸地棉花糖多了起來,東邊一團,西邊一摞。稍微走會神,那霧怎么抱成團了?明明只有一兩堆的,轉眼就連成了片。整座山都被圈起來了,又像被攔腰隱藏。雨慢慢地飄,霧緩緩地升,矮一點的山頭,一會就不見了。身材高大的,這會看還在,過個幾分鐘甚至幾秒,也不見了蹤影。山谷都是心意相通的,這霧就是自己調皮搗蛋的孩子。
該去采茶了!有雨有霧又有海拔,正是這些鮮葉的汁。那蓄勁了一個冬天的葉子,淋過了幾場雨,又浸過了幾次霧,一片片就沉不住氣了。只發一片嫩芽,剛好是尖尖的、窄窄的那種,迎著風,今天長一點點,明天再長一點點。六七歲的小姑娘,七八十歲的老太婆,一人一個小竹簍綁在腰間,這就出發了。新茶是山里最雋永的一首詩,和著山泉,就著鳥鳴,有的一株就長了上百年,給山間最質樸的生活,增添了不少底蘊。
氣息是流動的,像清秀村姑的眉眼。風從山腳爬上來,帶點涼,帶點暖,帶著這個季節獨有的味道?词强床煌,說是說不盡的。好在今年如此,明年它還是這樣。山里的春天,格外厚道。
三
冬雪雪冬小大寒之后,就是春雨驚春清谷天。
隔離數十日,萬物復蘇在頭腦里喪失了意象。也不竟然,窗外不知道誰種的枇杷樹,熱熱鬧鬧地開了花,又自顧自地落了。再過不多久,一樹枇杷就掛滿了。配送來的大蒜,已經沒辦法更好地存放,稍不留意就發了芽。一瓣瓣地剝開,切片,綠色的芽已長到心尖尖。土豆的興致也大了不少,每個小窩窩都躍躍欲試,一副要爆芽的樣子。
生命的力量,誰能關得住呢?
從最初到超市一周搶購一次果蔬,到超市停業申請配送,再到愛心蔬菜挨家下發,接收到的,除了物資,還有溫暖的氣息。這個據說是越南萵苣,跟平常吃的很不一樣。到底該怎么做,恰好有空去網上學。那個一大團綠色的,不像榨菜,也不像大兜菜,一家人圍在一起研究半天。幾顆大白菜給得正是時候,經放又好吃,后面幾天不用愁了。
屋外情勢洶洶,一家子關在屋里,卻是難得的從容。外嫁的姑娘回來了,在別處工作的崽媳婦也回來了。沒有哪個假期如此漫長,成年后和父母也從來沒有這么多可以朝夕相處的時光。一家老小為了單純地活著安心蟄伏,靜靜等待。街上隨處可見鄂A牌照的車,隔壁三家少不了從武漢回來的人。偶爾的碰面還是一如既往,甚至多了幾分欣喜和親熱。
每天奔波幾乎沒穿過一身干凈衣裳的男人,在這個時候選擇去當志愿者。挨家挨戶收集所需的食品和日常生活用品清單,去指定儲備的超市買好,再挨家挨戶送上門;蛘甙淹馐【栀浀氖卟藦拇罂ㄜ嚿弦话赶聛恚凑丈鐓^列的名單一家一戶去配送。小區封了,路封了,汽車出不了門,他們就騎著摩托車或電動車,腳下碼著要送的東西,在料峭的春風中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這些普通的男人,戴著頭盔,捂著口罩,看不清面孔,不知道姓名。之前為自家討生活,如今為全城人服務。除了回家吃飯,其余時間都在路上。還是干的力氣活,還是穿不了一身干凈衣裳。興頭是在的,哪怕街兩旁的鍋盔爐子都沒架起來,沒吃熱干面好多天,慢悠悠的早堂酒也喝不成了。只要人還在,其他的都會有。
春天的信號,從未中斷。四萬多名外省醫護人員齊集一個省并肩作戰,從來沒有過;幾千萬人集體禁足以小我博大我,從來沒有過;炸醬面、刀削面等各地代表作對熱干面整齊劃一的深情問候,從來沒有過;“老子活得好好的”如此振奮人心,從來沒有過。
傷痕雖然難免,春意依舊盎然。朋友圈中山村美景流光溢彩,千里之外靜水深流。遠隔千里錯過的這個春天,一定會在某個時候得到補償。生活是一潭流動的水,只要還能看得到、聽得到、感受得到,那一滴滴水珠子就會濺起浪花。就像春天哪怕借助車輛引擎蓋上發芽的小草,也要跟你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