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波才
孟浩然,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園派詩人,與王維并稱“王孟”。其代表作之一《登安陽城樓》:“縣城南面漢江流,江嶂開成南雍州。才子乘春來騁望,群公暇日坐銷憂。樓臺晚映青山郭,羅綺晴嬌綠水洲。向夕波搖明月動,更疑神女弄珠游”,因藝術成就之高,歷受金圣嘆、王世貞、王夫之等大家贊賞和推崇但所描述地方一直迷霧重重。
一、“安陽”應為“安養”
從《登安陽城樓》標題,可顯而易見知道此詩所作對象為安陽。恰兩漢時期漢中郡(今安康、漢中、十堰一帶)設安陽縣,且在漢江邊,加之唐代此地蠶桑較為發達,如不仔細甄別,很容易將《登安陽城樓》中的“安陽”與兩漢時期漢中郡的“安陽”對應起來。但綜合其它地名與歷史記載,可考證《登安陽城樓》中的“安陽”并非今安康之兩漢“安陽”,而應今襄陽之唐代“安養”。理由有三:其一,“安陽”因數次“遷移”,歷史上以“安陽”命名的郡、邑甚多,有城固、石泉、漢陰、鄖縣等地,并非專指一地。《水經注·沔水》記載:“安陽縣故隸漢中,魏分漢中立魏興郡(會貞按:立郡詳后西城縣下),安陽隸焉”(守敬按:漢縣,屬漢中郡,后漢因,漢末廢,魏復置,屬魏興郡,在今城固縣東北。后徙,見下安康縣)。《太平寰宇記·山南西道·金州》記載:“漢陰,漢安陽縣,屬漢中郡,有安陽故城,在今縣西二十四里,即今敖口東十五里,漢江之北故城是也。”其二,《登安陽城樓》所提到的南雍州,為東晉、南朝時期襄陽地區的僑郡。據史料記載,雍州為《禹貢》中所描述的九州之一,新朝王莽時期正式成為行政區劃,轄隴西郡、金城郡、天水郡、安定郡、武威郡、酒泉郡、敦煌郡、西?、樂都郡、朔方郡等地方。“永嘉之亂”后,大量北方流民南下。為安置南下流民,維護郡望門第,表達政府恢復失土信心,東晉及南朝政權在流民的聚集之地“皆取舊壤之名,僑置郡縣”(《隋書·貨食志》)。東晉太元年間(376—396)在襄陽僑置雍州;南朝宋元嘉二十六年(449)割荊州北部為境屬雍州,治所在襄陽;西魏恭帝元年(554)廢止。其三,西魏時,曾在襄陽地區置“安養”縣,隋、唐因之,直至天寶元年(742)才更名為臨漢,其音與“安陽”發音極為相似,且“縣城南臨漢水”,與《登安陽城樓》所述地理環境十分吻合!端鍟·地理下》記載:“襄陽郡統縣十一……(領)襄陽、安養、谷城、上洪、率道、漢南、陰城、義清、南漳、常平、鄀。”《舊唐書·地理二》記載:“襄州,隋襄陽郡。武德四年,平王世充,改為襄州,因隋舊名。領襄陽、安養、漢南、義清、南漳、常平六縣┅┅鄧城,漢鄧縣,屬南陽郡,古樊城也。宋故安養縣。天寶元年,改為臨漢縣,貞元二十一年,移縣古鄧城置,乃改臨漢為鄧城縣。”《元和郡縣圖志·山南道》記載:“臨漢縣,本漢鄧縣地,即古樊城仲山甫之國也。西魏于此立安養縣,屬鄧城郡。周天和五年,改屬襄州。天寶元年,改為臨漢縣。縣城南臨漢水。”迄今,《登安陽城樓》最早出現于明刻本《孟襄陽集》《孟浩然集》《唐詩品匯》等。也就是說,將“安養”誤作“安陽”,至遲從明代開始。后因歷次刊刻引用和均未加勘正,以至于訛傳訛。
二、《登安陽城樓》借用《登樓賦》《南都賦》
孟浩然,才華卓著,詩名遠播,“年四十,乃游京師。嘗于太學賦詩,一座嗟伏,無敢抗。張九齡、王維雅稱道之”(《新唐書·孟浩然傳》),但仕途不濟,后歸隱山林,以山水田園詩歌抒懷詠志。從內容來看,《登安陽城樓》極有可能為孟浩然多次不第后失意時所作。通過“浩淼的江水、廣闊的江洲、壯美的樓臺、富饒的城郭”,以及“才子的閑情逸致”、“官宦的排憂解愁”和“麗人的華美衣裙”,營造一派安樂、祥和、淳美的市井圖象,盡顯詩人“超然物外”和“物我兩忘”的境界。在創作上,《登安陽城樓》多處巧妙借用別人成功手法,達到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效果。其一,《登安陽城樓》:“縣城南面漢江流,江嶂開成南雍州。才子乘春來騁望,群公暇日坐銷憂”與《登樓賦》:“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臨皋隰之沃流”表現手法相似,都是通過登樓觀景,表達江山多姿之勝景,反襯才子、官宦不遇之愁情。《登樓賦》為東漢王粲所著,所描述的為今湖北當陽東南、漳沮二水之間的地區。其二,《登安陽城樓》:“向夕波搖明月動,更疑神女弄珠游”中的“神女弄珠”應取自《南都賦》:“耕父揚光于清泠之淵,游女弄珠于漢皋之曲。”《南都賦》為東漢張衡所作,采取現實描寫、歷史追溯和神話傳說相結合的方式,生動描寫了南都(今河南南陽)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頌揚了當地的地靈人杰和光武帝劉秀的豐功偉業。表現手法上,鋪排而不顯累贅,著實而略帶飄忽,且語言駢散相間,勢如貫珠,藝術成效非常高。目前,普遍認為“神(游)女弄珠”的故事來源于《詩經·周南》,發生地在今南陽、襄陽等漢江中下游廣大地區,包括《南都賦》中的“漢皋之曲”之地(以襄陽萬山為中心的漢江南北兩岸地區)。另外,清同治《襄陽縣志》還記載:“(萬)山下有沉碑潭、解佩渚、王粲井”等古跡,符合《登安陽城樓》中的“才子”、“銷憂”、“神女弄珠”等歷史文化背景,此地也正是南雍州及其附近區域。
三、孟浩然“三入長安”和“由秦入蜀”
有一種說法,孟浩然40歲時到長安謀取功名,因詩句“不才明主棄”,遭唐玄宗斥責,求仕不成,悵然離開長安,在經過金州“安陽”故址時作《登安陽城樓》。根據《孟浩然年譜》等考證,孟浩然為今湖北襄陽人,生于武則天永昌元年(689),卒于玄宗開元二十八年(740),享年52歲,歷經武則天、中宗、睿宗、玄宗四個時代,一生主要在荊襄地區一帶度過,雖“三入長安”和“由秦入蜀”,但均未涉足金州。孟浩然第一次入長安,約為開元十一年(723)冬至開元十二年(724)秋,應為“薦召入京”!短圃娂o事》卷二三記載:“明皇以張說之薦召浩然,令誦所作。”在赴京途中,孟浩然寫下《赴京途中遇雪》:“迢遞秦京道,蒼茫歲暮天。窮陰連晦朔,積雪滿山川。落雁迷沙渚,饑烏集野田?统羁諄辛,不見有人煙。”《舊唐書·玄宗紀》亦記載:“(開元十一年)是月(十一月),自京師至山東、淮南大雪,平地三尺馀。”詩史互印,事實確鑿,但孟浩然走的是“秦京道”,即長安至潼關或長安至武關道路,與金州未有交集。孟浩然第二次入長安,約為開元十六年秋(728)至開元十八年(730)冬,為“應進士”。《舊唐書·孟浩然傳》記載:“孟浩然,隱鹿門山,以詩自適。年四十來游京師,應進士不第,還襄陽。”孟浩然也有《題長安主人壁》,王維亦有《送孟六歸襄陽》為證。另據孟浩然《送辛大不及》:“送君不相見,日暮獨愁余。江上空徘徊,天邊迷處所。郡邑經樊鄧,山河入嵩汝。蒲輪去漸遙,石徑徒延佇”,以及《唐代交通圖考》可知,他與同鄉辛之諤進京應試應走的是同一條線路:襄州—鄧州—南陽—汝州—洛陽—陜州—潼關—華州—長安”,與金州相差甚遠。孟浩然第三次入長安,為開元二十年(732)冬至開元二十一年(733)秋,也應為“求仕”,但仍然“不第”,心情郁悶。因此,他在《秦中苦雨思歸贈袁左丞賀侍郎》寫道:“苦學三十載,閉門江漢陰。用賢遭圣江,羈旅屬秋霖。”特別是此詩“秋霖”與《舊唐書·裴耀卿傳》)記載:“(開元)二十……冬,遷京兆尹。明年秋,霖雨害稼,京城谷貴”相吻合,進一步說明了孟浩然入京羈旅時間。從《初出關旅亭夜坐懷王大校書》還可知,孟浩然是經潼關過洛陽回襄陽的,應與第二次入長安路線大致相同。此詩中的“關”,即潼關。自此后,孟浩然再沒有北上長安,也沒有相關詩作印證。雖然“襄州,在京師東南一千一百八十二里,至東都八百五十三里”,“金州,在京師南七百三十七里,至東都一千七百里”(《舊唐書·地理志》),兩者到長安路程相差不多,但為什么孟浩然不走:襄陽—房縣—竹山—平利—金州—漢陰—石泉(子午道)—長安或先順江漢而上到金州,再從子午道入長安,主要原因是山路崎嶇、重岡迭巘,水道兇險、行走艱難。對此,后來北宋陳師道在《忘歸亭記》中寫道:“西城治,漢上游┅山林四塞,行數百千里。水道阻險,轉緣山間,懸流逆折,觸石破舟,回洑平淵,深昧不測,射工、水蛭,中人多死。陸行憑陵,因山梯石,懸棧過險,修林叢竹,悍蛇鷙獸,卒出殺人。”關于孟浩然“由秦入蜀”,應發生在第一次入長安后,即開元十二年(724)秋。路線為西出長安,經廣漢至峨眉,然后順長漢而下,出三峽,過江夏回襄陽,也與金州“無緣”。從當時一些詩文可發現其行跡。如:《途中遇晴》:“已失五陵(長安西)雨,猶逢蜀坂泥。”《送孟大(六)入蜀序》:“至廣漢城西三千里,清江夤緣,兩山如劍,中有微徑,西入岷峨。”《入峽寄弟》:“淚沾明月峽,心斷鹡鸰原。”
如今,越來越多學者認為《登安陽城樓》為《登安養城樓》,《襄陽縣志》《孟浩然大典》等均將“安陽”改作“安養”,歷史真相愈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