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昌勇
席間得知,在這個稱作為大樹村的村莊,山里人家待客,除了本地的土菜土酒必不可少外,村里還藏有一景,能讓來客眼界大開——山腳下一棵樹齡千年的油杉樹。
這一日恰逢平利到鎮坪的高速公路貫通,天塹變通途,緊閉山門好幾千年的一把石鎖好似被打開,村子里像過年一樣熱鬧。千年古樹也如大山的門臉一般靜候著山外的游客,我們相約,在晚飯過后也去看看古樹,就像去拜望村里的長者。
飯后微醺,我們的臉上鍍著一層夕陽的紅暈。落日斜照著對面的山頭,好似為眼前的這座青山戴上一頂蒲黃的寬邊草帽。風吹過,樹葉編織的裙裾,緊貼著群山的褶皺輕輕擺動。我們反剪雙手,沿河岸悠然前行,在蛙鳴和流水合唱的山歌里,神清氣爽,腳步輕盈。
河叫小曙河,是陜南鎮坪縣眾多河流的一支,山是巴山余脈,沒有準確的名和姓,百姓親切地稱作這山和那山,遠山和近山。豐茂的植被如一頁頁綠色的瓦片,覆蓋在山脊上,山勢平緩,一山接著一山,一山連著一山,是更大的一頁頁瓦片,緊致且有序地層疊著,或深或淺的山溝就成了大地屋頂上的一道道瓦楞。
小曙河河水并不寬,河上不知何年架起一道木質浮橋,漫步橋上,身體隨著橋面起伏,有節奏地晃晃悠悠,河中的月亮,星星和蟲鳴也跟著晃悠起來。河兩岸種著包谷,紅薯,南瓜,冬瓜,葫蘆和四季豆,農人在瓜架下半彎著身子,用手摩挲著懸在半空的瓜身,夜色中,我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是能感覺到有一份沉甸甸的喜悅。
河這岸是國道,河那岸是村莊。一條鋪滿野草的小路曲曲繞繞,隨行的友人不住提醒我們,慢些落腳,莫讓沒過路面的花草藤蔓絆倒。我們的腳步也輕起來,好似行走在平衡木上,雙手打開,緊握住濕漉漉的夜色,一步一步向前挪動。
到達樹下,已是繁星滿天,抬頭仰望,一輪明月高掛在樹梢,大家不禁驚嘆,好高的古樹,好皎潔的月光。入夜來此休閑健身的村民得意地介紹,古樹已有千年光景啦。你看那樹身,五六個精壯漢子都環抱不住哩。坐在石凳上歇腳,從樹上落下來的風,要比河風更清涼一些,還透著些許濕氣,讓每一個毛孔都找到了呼吸的快感。巍巍樹冠,如一面青山聳立在我們的視野里。打開手電筒,循著光亮望去,輕拂的枝葉還未掛上露水,葉針尖細,青翠欲滴,呈現出只有壯年大樹才有的氣韻和蓬勃。
夜色正濃,油杉樹如一座小山挺立在河岸,月色里,婆娑的枝影,儼然是一個個綠色的山峁。大家突然安靜下來,也許每個人都在和面前的這棵古樹無聲地對話。其實,就算不言不語,只要站在樹下,平日的勞累,煩惱和茫然,在這一刻都變得云淡風輕。似乎有一雙大手,在撫摸著我們的內心世界,那是只有母親才有的溫柔和慈愛。
歸來的途中,偶遇一幫村民圍坐在大樹四周納涼。一些年歲已高的老嫗,挽著發髻,或者梳著長長的辮子,身上散發著淡淡皂香,見到陌生人來訪,她們的臉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澀和靦腆,卻又用熱情的眼神和我們打著招呼。很難聽懂她們音調婉轉的方言,但我能感受到,她們的話題一定美好,也一定與鄉村生活和即將到來的秋收有關,也或者,她們又回到了曾經的少女時代,回到一段美好的過往里。
山村的夜晚,沒有霓虹閃爍,沒有車水馬龍,也沒有臨街的店鋪,是那樣的安逸和清凈。遠山和近水,星星和月亮,五谷和蔬菜,蟲鳴和犬吠,正在用鄉村獨有的手法表達著鄉下老家的深深鄉愁。
是夜,我們散坐在屋外的院場,聽老人幽幽念叨著村事。他們說,大樹村不缺少大樹,和湖北、重慶交界的鎮坪不缺少古樹名木。在大巴山,還有不少樹齡好幾百歲的夫妻樹、父子樹、兄弟樹、姊妹樹,每棵大樹都有一個古老且動人的傳說,每一棵大樹都是一座大山般的存在。
生長在山岡或村莊的這些大樹,年輪的光影如漣漪道道散開,每一個雄渾的剖面都是那么立體,它們生性剛毅如山,如深插在大山腹地的一支大筆,一片森林就是它們創作的一首長詩,一首曲譜,一幅畫作;亦或者,它們在大自然的口述中,為綿延群山和清澈河流編寫著泱泱族譜,讓后世長存于心。
翌日早晨,在鳥鳴中醒來。推開窗子才發現,昨晚入住的賓館和一面青山相隔不到十米,山如刀削了一般齊整。山上的樹木比我們醒來的早,鳥雀已經站在枝頭迎接霞光,它們神情傲嬌,身姿輕盈,成為四面大山圍繞的縣城里最準時的鬧鐘。
因采訪所需,我們驅車一路前行在山道上,原本生長在河邊的蘆葦,雪白的絨朵在半山腰搖曳,起初不解,細想,這些逐水而生的植物,其實和岸邊并不遙遠。山上的綠植和河中蕩漾的碧水原本一體,這些大自然選育的尋常草木,就是一輛輛水車,將天上的雨水用葉子捧給河流,又將河流的水,用根須泵抽到山頂,一往一復,就有了一條寬闊的水路。而那些古老的大樹,就是一個個驛站,一個個水塔,就是大山懷抱的大山。
素有“長壽之鄉”美譽的鎮坪,因為山水的富態,生態的富態,才滋養著一個個滿頭銀發卻也精神矍鑠的百歲老人。這些和長壽的山脈、長壽的河流,長壽的大樹相依相偎的老人,原本就是一座山,一條河,一棵樹,他們幸福地守望著這方水土,在兒女和草木的家園里,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把自己活成一部有趣的童話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