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永明
緣于生于斯長于斯的農村,雖然在城市生活多年,但內心對農作物懷有深深的眷戀,在自己漫漫的人生歲月中,也在每日的油鹽醬醋中,我對稻米鐘情有加,對一粥一米倍感珍貴,回味起來心里便悠悠飄蕩起來,腦際里不斷回放起喜看稻菽千重浪的豐收情景。
在家鄉的農作物中,只有稻谷最具禪意了。漫漫風塵中,它所給予的始終是由綠變黃的希望,它低垂著倔強的頭,用古典的強勁和堅忍,為眼前的大地履行著一個神圣不可侵犯的諾言,演繹著亙古不變的“稻”德之心,提醒我,也提醒你。一粒稻子嵌在黃泥里,便能聞出生活的氣息,便是一個生命無限的延伸。就像一個人平凡地活過了,千萬個人平凡地活過了,人類的滄桑歲月才能逐字逐句寫下去一樣。由此可見,在最平凡的存在里常能照見偉大的足跡。
每年春分一過,村里人就坐不住了。每天背著鐵鍬去地里轉悠。在每塊地里挖上兩鍬,然后再拍平。這是看墑情,看地氣上來了沒有,看化透了沒有。一大早,母親就在灶間忙活起來。體力活耗費體力,下田干活的人就得吃飽肚子,才有力氣干活。柴火灶蒸米飯香氣撲鼻,做下飯菜熱氣騰騰端上桌。一人吃上幾碗大米飯,下地干活有使不完的力氣。一粒大米,它從水田里的一株幼苗開始成長,經歷了秧苗分蘗期,幼穗發育期,拔節孕穗期,抽穗開花期,灌漿結實期,也經歷了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立夏等二十四個節氣,一粒大米從種子發育到顆粒歸倉,伴隨了這些節氣的一半旅程,它吸收日月之精華,天地之靈氣,從春到秋,一粒大米經歷了風雨雷電,還有農人們匍匐在地的八瓣汗水。
灌水,著床,篩土,篩糞,育苗,施肥,澆水,防蟲,通風。每個環節都容不得馬虎大意,每個過程都是虔誠的。為了秧苗長得壯實,農人們在每塊秧苗的四周,用塑料薄膜覆蓋起來,聚光聚熱,秧苗長得瘋快。走在窄窄的田埂上,還能聽著那抑揚頓挫的插秧歌,你無法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插秧歌里流動的韻律,在泥土中生根,長遍家鄉的田園。六七月份,烈日當空,太陽毒辣辣的照射著。父親戴著草帽,在水田里薅草。任何稗草都逃不過父親犀利的眼神。稗草和稻子長得非常相似,但稗草更光滑,父親用力把稗草連根拔起,甩到田埂上,半晌功夫,那些稗草在陽光的暴曬下變得蔫軟了。
起初是風,它讓稻穗從嫩綠的谷苞里探出頭來,然而它的出場顯得謙遜的靦腆,但是它已經帶著果實走來。接下來的成長史將由稻穗來書寫。某一天走向田野,發現稻穗上的稻花占據了視野,它們低著頭,向父親、陽光和風傾訴著成熟。鄉村從此進入金黃時期。
一片和藍天相映成趣的神奇的稻花,是無法言喻的、難以忘懷的。全家人早已等待這個時刻,從他們在春天播撒下一粒粒種子開始,從嫩嫩的稻秧開始,從田野辛勤的勞作開始。
頭一天晚上,父親在磨刀石上磨亮了一把把鐮刀,鄉村的深處家家戶戶都響著“霍霍”的磨鐮聲,此起彼伏地守著我們的精神家園,這是鄉村最生動的旋律和最靚麗的季節。磨刀石用久了像凹下去一輪彎月,這是農人們值得驕傲自豪的勞動工具。
動手,板桶下田,攪打谷機,傳遞把子,挑水谷子,稻田里有歡聲笑語,稻終于收回來了。稻垛高高地堆起。作為慶祝,孩子們在田野上瘋跑。收季后黑黑黃黃的稻茬,沁涼的地氣自腳心涌入全身,鄉村的質樸氣息,荒野久違的情愫,田埂上野花這一季最后的燦爛,曬場上堆滿金黃一片,需要人們不停地翻耕,形成一條一條的渠行,讓下面的谷子也出來透氣暴曬,這是在陽光下的一種公平。
父親用一把雪亮的鐮刀割去一個鄉村的金黃色。莊稼充滿了誘惑,田野充滿了挑釁。面對即將到手的寶物,不得不把每一絲力氣,毫不保留地潑灑在曳蕩的稻海里。揮動鐮,父親彎下身體,重復這個姿勢,對土地感恩,橙黃的谷粒為父親療傷痛,為家人們帶去喜悅和開懷的笑聲。
拾稻穗,是農事中不可短缺的尾聲,如同故事總要有結局。父親告訴我,拾稻穗是勞動生活的一種。多年以后,我明白,拾稻穗是生命中人格的啟蒙,不拾稻穗,十月就不完整,沒有拾過稻穗,你就不會懂得饋贈,不會懂得大地豐厚的珍藏。汗珠樣飽滿的顆粒,樸素而誘人的香味,欲罷不能的造型。這一切就是兌現的諾言、力氣和心血。
四季輪轉。母親給我做香噴噴的大米飯,端著一只青白相間的花瓷碗,咀嚼著散發著熱氣的米飯。大米飯的香味彌漫到鄉村的農田和院落,彌漫到了我們的胃腸,一直彌漫到新年的餐桌上,彌漫到大家快樂興奮的心情。稻香讓我明白了世事滄桑,懂得了萬事沉靜,稻米它是沉厚大地散發的恒久之香,萬千命運綻放的馥郁芳香。
到了知天命的我,還沒有做到像躺在米缸里的大米那樣沉穩安靜,有時還如喝老家大米釀的稠酒沖動任性,我行我素。我敬重大米,吃過的米一直無法統計,但對大米的深情埋在心里,像井水蘊藏在厚土之下。而今,我靠大米與文字的喂養,我希望我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排列,也像一粒一粒大米一樣,從我靈魂的稻田里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