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愛霞
據我所知蔣典軍先生長年累月堅持兩種書寫,一是書法,二是詩歌,日子久了他的書法是詩歌,詩歌也是書法,懸腕,抖腕間用一管墨,一束狼毫,讓一首首詩生動靜之態,蘊自然神氣,在提按藏露中盡書詩歌筋骨。
一個經常練字的人,可能因習慣于動手的緣故,在詩歌的書寫中極善用本態動詞,增強詩歌的形象和表現力,所謂本態動詞,是指詩人表達事物動態時所選取的該事物自身所能發出的動詞詞匯。如《篾匠》一詩第一節:攥緊刀把|篾刀領著陽光|走進竹子內心|破解筍的密碼|修飾每個竹節的孤獨。毫不夸張地說現代人對于傳統的手工制作“劃篾”已很陌生了,同時由于先進機器的廣泛使用,篾匠這個角色在大眾視野里也早已漸行漸遠,90后出生的孩子們不要說見過,基本上聽到都很少聽過,所以要把這個角色的形象樹立起來很不容易,在這點上來說詩人無疑是個高手。他用攥緊,領著,走進,破解,修飾這一連串本態動作詞讓靜態的人,竹,竹節,陽光,篾刀,甚至孤獨都生動起來,這些原本各自獨立的物件,在這一系列動詞的鏈接之下,相互就有了關系,相互有了情境,相互也有了故事。就算是沒見過“劃篾”的人讀了詩后頭腦里就有了具體可觸的場景,對篾匠這個角色就會有個初步的定位。接下來詩人又說:竹子在你懷里|一覺醒來 叫篾|一截竹子再掏幾個心眼|就成為笛|你卻沒吹過一首|完整的歌。這里一覺“醒”來的醒用的實在是絕妙,一個字既點出了竹的變化狀態,也把篾匠嫻熟精純的刀功不動聲色地寫出來。第四節“子孫將篾器藏進博物館|你雙手摁膝|最后一次立起來|傳承竹的耿直和挺拔”這幾句中用的最好的動詞莫過于“摁”,這一字既立起了一個歷盡滄桑的老匠人形象,又讓這描述傳神達意直入人心,這一摁相當于書法中那用力的一按,心中無盡的情緒與波瀾都重重融注這一筆,本態動詞的運用,將詩的意境點化、升華,其妙使詩句意境大開。“篾 學會了彎曲|你在屋后的竹林睡著了|用累成月牙形的篾刀|把身后薅成一片筍海”你看,在這首詩的最后一節他又瞄準動詞“薅”,這一字讓全詩一下子空間十足,張力十足,那些希望的,那些失落的,那些疲憊的,那些無法言說的一切在這一“薅”中豐富起來,五味雜陳起來,一個篾匠的人生從此就有了別樣的滋味,讓讀者去思考,去體味,去咀嚼,但篾匠依然是篾匠,他有鐵一樣的鋼性,也有篾一樣的柔韌,面對生活更有竹一樣的氣節。
習練書法的人手握著筆,筆帶著墨,墨在紙上行走,借助每一個提捺頓點傾注自己不同的情感,借粗細不同的線條,濃淡不同的水墨蘊藏自己豐富的生活閱歷與人生悲喜。他們也因而練就了移借的本領,典軍也不例外,他的詩中移借動詞常常出其不意地蹦跳出來,讓一首詩瞬間躍動起來,活潑起來!兜屈S安壩》第二節兩句詩“是山兄山弟們相互抬舉|山頭 竟然謙讓成平地。”“抬舉”“謙讓”這兩個動詞移借的實在妙極了,山峰本是物,“兄弟”一詞本來已有了一層意味,而“抬舉”一出則把黃安壩的山由“無生體”描摹成“有生體”,使山峰高低連綿之神態畢現。可到這里,詩人并沒有停筆而再來一詞“謙讓”,讓一座山峰不但活起來,而且還習得了禮儀,文化,山是人,人是山弄好有了不一樣的意趣。他的另一首《走進鎮坪》“兩千六百米的海拔|托舉著百分之九十二的森林”這里“托舉”一個簡潔的動詞就使鎮坪這個高海拔的小城綠意叢生,有了看萬山青翠,層林盡秀之遼遠意境。“鎮坪是巴山剪集的藏品|草原 不胖不瘦|站在海拔兩千六百米的晌午|抑揚頓挫地|把飛渡峽和南江河|朗誦成上下兩闕”我們再看看《慢時光里的鎮坪》這幾句,體會一下移借動詞的運用妙在何處?這幾句把鎮坪當巴山的藏品,珍貴,精巧,有草原,飛渡峽,南江河,那草原居然不胖不瘦,這一切構成一片清純,雅靜,唯美的藝術氛圍。但作為詩的意境創造,還遠遠沒有完成,典軍筆鋒一轉借了動詞“朗誦”,形象化、人格化,將詩的意境點活、帶起、升華,使詩的藝術境界鮮活無比,妙不可言。
忽然想到書法中的轉筆,習字人在書寫過程中轉動筆鋒,“轉以成圓,折以成方”,方圓交錯,借方成圓,借圓成方,字就有了三維之感,書法論中有“方者參之以圓,圓者應之以方,斯為妙矣”。詩亦如此,移借本態動詞,動面成體,詩就有了鮮活的空間,更有了充實的呼吸。當一個人的書法和詩歌完融為一體時,這個人是幸福的,他在一橫一豎間把字立起來,在一字一詞間讓詩動起來,在一撇一捺間讓字活起來,在一句一節里讓詩悄悄落進讀者的心,讓讀者順著他一次次提按藏露的墨跡去領略詩歌的筋骨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