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郎歸
■ 王永堂 口述 謝可芝 記錄
我母親——鐘秀娃,自四歲到王家當童養媳,八歲多因不堪忍受夾磨,回到娘家向家溝。一晃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1949年農歷三月初八,山溝里的桃花、李花開了,門前喜鵲喳喳叫。這一天媒人來下書,訂于冬月十八良辰吉日迎親。
俗話說,“十八歲的姑娘一朵花”。那時的母親,像她名字一樣秀氣,一搭眼看,就像山中的蘭草那樣清幽,那樣芬芳,那樣淳樸。
這一天,我外公外婆收到下書,格外高興,炒了幾盤菜款待媒人。母親鐘秀娃更是喜出望外,心里甜滋滋的。在那個年代,農村十八歲算大齡姑娘了,也盼著這良辰吉日早日到來。我母親鐘秀娃做一手好針線,裁剪衣裳樣樣會,每天拉鞋底,做繡花襪墊,準備自己的嫁妝和填箱用的物品。
正當我母親鐘秀娃沉浸在喜悅之中,三月十九,逢酒店埡街上逢場,一個王家的親戚來到向家溝家里報信,說正月十八這一天,石馬嶺王家的大兒子王長富被拉去當“壯丁”了。我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哭成了一個淚人似的。人們常說:拉壯丁去的,十有八九不是傷的就是亡的,往后的日子怎么熬。
聽說拉去的新壯丁要在漢陰城集訓三個月才赴戰場。第二天我母親起了一個大早,帶了點干糧,包袱里裝著幾雙布鞋,趕到漢陰城,來到縣衙門前打聽,衙門站崗的兵破口大罵:“滾回,滾回去,一律不許見!”
我母親祈求說:“讓我見一面吧!”兵仍惡狠狠地說:“不許見!不許見!”
我母親說:“不讓我見一面,那就請你把兩雙布鞋捎給酒店埡的王長富,好吧?”
“什么長富不長富!當壯丁,還想長富?”一個衙門兵輕蔑地說。接著又惡狠狠地奪過她手中的包袱,甩在地上。我母親強忍著淚花拾起包袱,坐在地上欲哭無淚。這時天暗了起來,只好投宿到城邊的一個親戚家。
我母親回到向家溝家里,整天以淚洗面,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離家有十幾里的太上老君廟燒香磕頭。期盼自己的郎君平安歸來。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挑燈熬夜做針線,每月做一雙布鞋,拉一雙襪墊。有時一邊拉著鞋底,一邊哼起民間小調《盼郎歸》,“正月里是新年,我盼郎回轉,拉著郎的衣裳,你早去早回還。七月里,是月半,郎走了大半年,門檻擦得褲腳爛,我兩眼都望穿。十月里望郎還,望得我肝腸斷,幾時望得我郎轉,我洗手謝蒼天……”山溝里的夜晚,靜的出奇,曲調在夜空中盤旋,蒼美凄婉。
1949年11月29日,漢陰和平解放,中國人民解放軍19軍57師入城,各界人士夾道歡迎,盛況空前。1950年1月5日,漢陰縣第一屆農民代表大會召開。會后,農民協會在全縣普遍建立,有會員52083人。我母親就是農村協會成員之一,并擔任婦女組的組長,積極組織青年婦女開展反封建、扭秧歌、玩彩船等各種宣傳活動。
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漢陰縣從11月初開始,全縣進行土地改革運動,我母親又投入到土地改革運動中去?h委、縣政府派來了駐村土改工作組,聽我母親說:工作組的同志一進村就發動群眾、組織青年男女協助土改,晚上組織青年男女掃盲,學文化;白天翻山越嶺,丈量土地,登記造冊,分田到戶。工作組有一個“西進”的年輕干部,小伙子二十出頭,湖北鄖陽縣人,瓜瓜氣氣,個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文文雅雅;穿一身褪了色的軍裝,胸前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佩戴一副眼鏡,經常開會時田間地頭在膝蓋上寫文章。一看就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樣叫王文化。
我母親參加“土改”后工作積極,熱情大方,通過“掃盲”,也認得幾個字,心算、口算比算盤還要快,講起話來頭頭是道,做起事來干凈利索。原來的長辮子也剪成齊耳的短發,走起路來快步如飛,人也長得越來越端莊秀麗了。
早春二月,楊柳吐出了嫩黃的新芽,山上桃花、李花初放,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一片生機。“土改”將進入尾聲。一天傍晚開完總結會,王文化叫我母親的名字:“鐘秀娃!你能不能把名字改一下?新社會了,婦女解放了,自由了,要有一個大名,不能光叫小名。”
“那叫什么大名?請你給我改一下吧?”我母親說。
“你看,山間的蘭草花,那樣清幽,那樣芳香,不為群芳爭,寂寞吐芬芳,蘭草花就像你一樣,就叫鐘秀蘭吧?”
“好嘛!就叫鐘秀蘭。”我母親欣然答應了,從心里佩服有文化的人。
轉眼土地改革運動即將結束,駐村的工作組將要離開,一來二去,兩個年輕人心里都有一種敬慕之情。王文化將自己一只英雄牌的鋼筆贈送給我母親,并鼓勵我母親要繼續學文化,要把村里的婦女青年工作做好,我母親也暗暗佩服這位年輕有文化的小伙子。
初春的月亮慢慢地升高了,我母親心里說不出的喜悅,一路哼著民間小調回到了向家溝的家里。這一晚,怎么也睡不著,滿腦子是土改工作組王文化的影子。但后來一想,自己是農家女子,又沒有文化,怎能配得上有文化的人呢。又一想,人家是干部,是要走的人,不現實!不可能的;再一想自己從小就訂了親的,但被“抓壯丁”去了,是死是活還不清楚啊!再說:“人活的臉,樹活的皮,我是有主的人!一年不回我一年等,兩年不回我兩年挨,鑰匙不到,鎖也不開……一定要等他王長富回來!”
第二天,駐村的土改工作組就要離開,我母親悄悄地將自己做的一雙布鞋,用格子手帕包好送給王文化,又把鋼筆還給他。王文化接過布鞋說:“鞋我收下了,你的心意我領啦!鋼筆你拿著,做個紀念吧!”于是,村里的鄉親們敲鑼打鼓地歡送土改工作組的離去。
陽春三月,百花盛開,院子里樹上喜鵲又喳喳叫著,這一天是農歷三月十六,又逢酒店埡逢場。晌午后,一個王家親戚來到向家溝家里給我母親說,縣民政局給酒店鄉發來喜報,說被拉壯丁的王長富還活著,后來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還在戰斗中立功受獎。我母親聽了這一特大喜訊,悲喜交加,熱淚盈眶地說:我總算盼到了這一天!
自從1949年3月我父親被拉了壯丁,在漢陰城集中訓練了三個月后,由于戰事緊張,國民黨胡宗南部隊急需兵源,六月就匆匆忙忙趕赴戰場。在長安縣境內秦嶺五臺山,胡宗南國民黨軍最后的瘋狂,妄圖抵抗,熟料打了第一個仗,我父親便被俘虜成為西北第一野戰軍的戰士。
1949年6月,西安解放以后,胡宗南軍潰逃漢中,密謀反攻戰略,欲作垂死掙扎。這時蔣介石下命令胡宗南陳兵漢中,構筑秦嶺巴山防線,企圖阻擋人民解放軍前進步伐。以彭德懷為司令的西北第一野戰軍,士氣高漲,所向披靡,勢如破竹,國民黨軍節節敗退,望風逃竄。我父親從國民黨俘虜兵一下子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英勇作戰,沖鋒在前,于1949年12月6日隨軍解放漢中。
1949年12月下旬,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和第二野戰軍在劉伯承、鄧小平、彭德懷、賀龍的指揮下,從西、南、東三角集結在成都,在我軍強大攻勢和黨的政策影響下,許多國民黨高級將領,看清形勢,相繼起義,成都和平解放。1949年12月30日,由賀龍指揮的解放軍第一野十八兵團在成都市民的熱烈歡呼聲中,舉行了隆重的入城式。就這樣,我父親隨著一野的大部隊進入成都。
成都和平解放以后,毛主席指示:“進軍西藏宜早不宜遲。”1950年10月6日,十八軍打響了進軍西藏的昌都戰役,取得了偉大的勝利,這對和平解放西藏打下了基礎。解放軍奉命進軍西藏,完成祖國統一的歷史使命。毛主席指示進藏部隊“一面進軍,一面修路”,于是各部隊又投入到修建川藏公路中去了。川藏公路11萬官兵因高原氣候多變,地質條件復雜,有3000多人犧牲在西藏高原上。山高谷深,懸崖峭壁,部隊逢山開路,遇河架橋,戰士們憑著革命熱情和頑強的戰斗意志克服了重重困難,修建通往西藏的和平之路,幸福之路。我父親由于表現突出,人也長得機靈,被一個團的團長看上,抽掉到團部給團長做通信員。
1952年4月,部隊要復原一批戰士,于是父親提出申請,很快就得到批準。1952年農歷五月,父親從部隊復原,回到漢陰酒店埡石馬嶺的家。第三天,就請下書先生到向家溝我母親家講要到縣民政局扯結婚證,再定于閏五月十二迎娶。
五月初八這天一大早,我父親穿著一身褪了色的軍裝,精神氣爽地來到向家溝約我母親到漢陰縣城民政局扯結婚證。五月的山鄉,是花的季節,開遍了山山嶺嶺,七里香,香七里,乳白色的花瓣,露出金黃色的花蕊。一攏一攏,漫山遍野,真是“一山花香醉鳥語”,山中的畫眉鳥、黃豆雀爭相鳴叫,此起彼伏,好像也在歌唱著幸福自由。
父親和母親走小路,抄近路,翻山越嶺,心里格外高興,像山中的小鳥一樣,自由地鳴唱。我母親問我父親最多的是外面的情況怎樣?“西安、漢中、成都啥樣子?修建川藏公路是怎樣艱苦…… ”“我走了三年了,沒有消息,你怎么樣,沒有再找一個呢?”父親問母親。“我圖一個名聲,我挨也挨你兩年,我等也等你回來!”我母親說。說著說著走到了太行山,我母親拿著早準備的香表,兩人一起跪在太上老君前,燒香還愿。
上午10點左右,來到縣民政局,我父親拿出部隊復原證,我母親報上自己的姓名,辦理了結婚登記,領了結婚證,當天就返回酒店埡。漢陰到酒店埡來回一百多里路,兩人卻不覺得累。
這一年的閏五月十二日,也就是我父親母親大喜的日子,當時部隊復原的經費是給300市斤大米。我父親把300市斤大米賣了錢,買了一匹藍色的土布,做了兩床被子,扯了月白色竹布做了兩件衣裳給我的母親。就這樣,租了一個花轎,做了兩個紅燈籠,請了四個人輪換抬轎。由于我母親娘家窮,只有一個哥哥李德紅送親。王家也不富裕,也請不起吹鼓手,從向家溝到石馬領要走二十多里路,來到石馬嶺王家,只是請了門團轉(周圍鄰居)、家門(王家的親戚)坐了兩桌酒席。在兩間窩棚屋里拜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