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永堂 口述 謝可芝 記錄
漢陰酒店埡沿東沙河上十里左右,有一個山嶺,叫石馬嶺。傳說,明末清初湖廣移民中,有一廣東籍富有的人家,攜一祖傳純金馬,帶家眷來到山嶺上,害怕被土匪搶劫,就把金馬藏在山嶺的半山腰懸崖上。咸豐年間,山里來了兩個黃頭發、藍眼睛、鷹鉤鼻的洋人,拿著望遠鏡和探測器,到山嶺上盜走了金馬,換了一個石頭雕刻的石馬。從此,這個山嶺就叫做“石馬嶺”。
我自小讀《百家姓》,知道了王姓。據《通志·氏族略》所證,周靈王的兒子姬晉,因敢于直諫被廢為庶民,遷居瑯琊。因其本為王族,后世人稱他們為王家,其子孫便以王為姓。我問起祖輩們漢陰酒店埡的王家,是從哪里移來的,他們都這樣說“山西洪洞大槐樹”,后來又移民“湖北麻城孝感大槐樹”。明末清初,秦巴山區招徠大批湖廣流民,他們成群結隊攜家帶口沿長江進入漢江流域安康境地,又幾經周折,輾轉來到秦巴山區墾荒營生。漢陰酒店埡王姓一支,就是從湖北麻城孝感移民來的。王氏排行“萬、世、遠、長、永”。我的爺爺名叫王遠華,娶了個賢惠的妻子,生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兒子起名王長富,二兒子起名王長貴,寓意是希望王家榮華富貴。
我只記得,我的祖父是一位勤勞、樸實的農民。原居住在杜家坡,但是杜家坡人多地少,種的糧食不夠吃。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祖父把杜家坡的房子、土地典當給叔伯兄弟,來到離杜家坡二十多里地的石馬嶺,租種陳姓地主的土地。
石馬嶺山大人稀,土地肥沃,半山腰有一塊平地,四周青山環抱,山高水長,一條小溪潺潺流過。于是,爺爺在這里蓋了兩間樹棒撐起的草房子,我父親、母親1952年閏五月十二在這里拜了天地。
聽母親講,這一年的六月就懷上了我。按規律,我出生應該在1953年的三月十幾,可是已經過了一個多月,我還沒有出世。我母親懷著大肚子,不能親自去太行山拜太上老君,就讓父親在酒店埡買了香表,在院子里面朝東方焚香、燒表、磕頭、許愿:“愿太上老君保佑母子平安,我兒順利降生!”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農歷四月的一天清早,腆著大肚子的母親,照常上坡打豬草、撿干柴,下午回來接著要推磨。或許是推磨掙了氣力,那天晚上母親就“見紅”了,母親強忍著疼痛,父親卻干著急。天快亮時,我祖母給我母親打了一碗拌湯喝了,等到暗(遲)早飯(10:00至11:00)時,我母親使出了全身勁,拽著我父親的手開始分娩。那個年代的山區農村,沒有接生婆,更沒有任何消毒措施,只是祖母把剪刀放在火盆上烤了烤以防止“四六風”(破傷風)。
“生下來了!生下來了!是個兒娃子!”父親大聲地喊叫。祖母用剪刀剪掉臍帶,扎好臍帶,用火盆裝水洗掉我身上的血跡。聽母親講:用火盆洗娃兒,身上不長瘡。這時候,太陽正當午,陽光灑遍了整個石馬嶺,全家人充滿著喜悅。這一天,正是1953年4月28日,石馬嶺的狗娃子誕生了!
為啥起名“狗娃子”呢?這是陜南山區農村的習俗。給生的男娃起名不是狗就是牛,不是羊就是馬;給女娃起名不是花就是草。給娃兒取個賤名字會好養。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新中國剛剛成立不久,山區農村缺醫少藥,更談不上給兒童保健打各種預防針,只能給小孩種“牛豆”而已。大多數小孩順其自然,聽天由命。
“苦人天照看”,我母親講,在月子里,我很乖,吃了睡,睡了吃。到了滿月后,我就開始“吵夜”,一到深夜就開始哭鬧,一哭哭到紫天云里去,一聲趕不到一聲,吵得全家不得安寧。我父親、母親輪換抱著我,在狹小的屋子里轉來轉去,一直吵到天亮。農村稱為“夜哭郎”?薜脙磿r,母親只好一邊拍我,一邊哼著小調:“天喤喤,地喤喤,我家有個夜哭郎,一到晚上就哭鬧,鬧得親娘好心慌。天喤喤,地喤喤,我家有個夜哭郎,狗啊、雞啊你們叫,讓我娃兒好睡覺。”就這樣,一直吵鬧到一歲半左右才好些。
那時的石馬嶺地多人少,大人們都要上坡干活,農忙時就把我放在院子的一塊石板上玩耍。我現在清楚地記得:一天,正當中午,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大地,在院子邊一顆桂花樹下,有一塊方桌大小的石板,一歲半多的我在石板上打滾玩耍。一會兒拿著竹棍敲敲打打,一會兒拿著石塊劃來劃去,一會兒坐著,一會兒站著,看院子里的雞呀、貓呀、狗呀玩耍(那個年代農村的娃兒,沒見過什么玩具)。這時,一只大花公雞和一只母雞也跑到石板上來了,我好奇地盯著,大花公雞口含一只蟲子,咕咕地偏著頭,漲紅著臉,邁著碎步,側著身子逗引著母雞,母雞隨著公雞的咕咕聲,臥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大花公雞猛地一下撲上母雞身上。我驚呆了,大聲吆喝著:“哦哧!哦哧!”不知所措,就拿著棍子敲打。這時大花公雞和母雞在石板上屙了一把溏雞屎,糊糊的,我拿著小棍抹來抹去,覺得很好玩?赡苁峭娴奶哿耍恢挥X,我躺在石板上睡著了,清鼻子長流。這時大花公雞啄我的鼻涕,我覺得癢癢的,打了一個噴嚏才醒來。直到現在,我仍覺得好笑,公雞和母雞的玩耍,農村叫“踩水”,農村母雞孵小雞,一定要經過公雞“踩過水”的雞蛋才能孵出小雞,這是有道理的。大公雞啄我的鼻涕,可能是在報復我,壞了他們的“好事”!
轉眼到了1955年農歷五月,忙罷了農活,我祖父決定“分家”,因我叔父也要娶妻成家,加上原杜家坡典當的土地房屋已到期歸還。
五月二十二這一天,雨后天晴,天格外的藍,山格外的青。我清楚地記得,一家三口,一個箱子(我母親的陪嫁箱),一床被子,一對籮筐,這就是我們全家的家當。我父親肩挑籮筐,一頭挑著箱子,一頭放一床被子圍著我坐在里面,一閃一閃,一晃一晃,母親緊跟在后面走下了石馬嶺,順著東沙河,沿路十八彎,步步腳不干,過跳石,走田坎回到了杜家坡王家院子。但年幼的我,不知道當時父親肩挑的擔子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