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永堂 口述 謝可芝 記錄
1964年9月,我順利地升入高小。高小要在酒店小學上,也稱酒店完小。何謂“完小”?就是完全小學(一年級至六年級)。在校生規模較大,部門齊全,有學籍記載,有發放小學畢業證書的權利。
酒店小學位于酒店街的東頭,依山傍水,由一個古廟改建而成。中間是廟的正堂,兩邊是廂房改建的教室。正堂兩側是參天的翠柏樹,廟的大門前是并排的磚木結構的教室和教室的宿舍。教室前是一個面積很大的操場,操場邊有兩棵大桂花樹,每逢金桂飄香時,校園香氣怡人。整個學校在青山綠水的襯托下顯得古樸、素雅。
那時的酒店小學,在山區小學教學質量排名中名列前茅,教師大部分是從安康師范畢業的。我清楚地記得:校長胡忠頂,班主任王宜佩,算術老師楊寶臻,音樂、圖畫老師江樹存(女)等,學校共有九位老師,個個都很優秀,尤其是語文兼班主任王宜佩,正像《中國娃》歌曲里唱得一樣,“最愛寫的字兒是先生教的方塊字,橫平豎直,堂堂正正,做人也像它——”所以,班上18個同學的漢字都寫得周正。我得益于小學語文基礎打得好,后來當赤腳醫生、學中醫、上大學、當老師,都仰仗當時底子打得牢固。
難忘。【频晷W。難忘!我的恩師。
01
人的成長象幼苗一樣,需要培土,需要澆灌,更需要修枝。人們常說“黃荊條下出狀元”也是有道理的。
記得四年級第一學期,剛上學幾天,覺得新鮮,也不覺得累。但后來天天要從杜家坡到酒店小學來回要走十八里山路,就覺得累了。尤其是到了初冬,天氣冷了,白天也短了,天不亮就起來,自己熱點剩飯吃了就上學,中午因路遠就呆在學校里,渴了餓了只有喝涼水。到了下午四點放學,我已餓得咽長氣短,走在路上我“偷”路邊的紅苕吃。到了深冬,天更冷,一天下午放學走在路上,我全身出虛汗,雙腳邁不開步,差一點暈倒在路邊。剛好路過一個親戚家,我哀求地喊道:“姑婆—姑婆—我餓哇!”姑婆趕忙到灶房舀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飯,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喝些熱水,全身馬上就暖和起來,腿也有勁了,慢慢地走回了家。
至今,我忘不了姑婆那慈祥的面容,更忘不了那一碗飯!
02
漢陰北山的冬天格外寒冷,家家戶戶進堂屋就是一個火爐坑,燒著樹疙瘩,上面掛一個吊罐。人們坐在火爐邊,雖然煙熏火燎,可全身暖暖和和的。
那時的我已十歲多了,身材瘦小,穿著幾年前母親給我做的小棉襖,補巴(補。┺a巴的,勾蛋子(屁股)也補著一塊大補巴。腳穿著布棉鞋,腳趾頭早已露在外面。數九寒天,上學來回要走十七八里路,又冷又餓,實在難熬。加上母親又生了一個小妹妹,又添了一個吃飯的,母親身體虛弱又多病,靠父親一人在生產隊掙工分。我想我也是個男子漢,十多歲了,也能為生產隊放牛,能掙二分工了,就想為家里減輕點負擔。一天,放學回來,我和院子里幾個小伙伴商量說:“我們已上四年級了,認得幾個字,加減乘除都會,還會打算盤了,別人哄不了我們就行了。學不上了,不如給隊里放牛掙工分。”幾個伙伴齊聲說:“要得!我們明天就不上學了!”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我和幾個小伙伴早已串通好了,假裝挎著書包上學,其實,我們幾個躲在溝那邊松樹林里玩耍。到了中午,我們玩累了,也餓了,各自拿出書包里帶的上學中午飯的干糧蒸紅苕和洋芋吃。正好生產隊有一個大人路過這里,看到我們幾個小伙伴沒有去上學,在樹林里玩耍,就告訴了我父親,父親急急忙忙趕到了樹林里大聲罵道:“狗日的,你不上學了,就這樣一天到黑地耍呀?”幾個小伙伴嚇得跑散了,父親追著打我。我人小機靈,繞著大樹跑,父親追不上我,拿著黃荊條,氣喘吁吁地說:“狗娃子!我也不打你了,你只要答應上學就行了。”于是放下了黃荊條子,我這才慢慢挪動著腳步,靠近父親。父親一把把我抱住,再三地說:“娃啊!我不打你了,不打你了——只要上學就好了——上學就好了——”父親用那斷了指頭的右手(舊社會為逃避拉壯丁而剁掉的手指),拉著我的小手,一邊走一邊說:“娃子!要上學,要有文化,才有出息啊!”接著又說:“我在部隊里,首長經常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沒有文化的人也是愚蠢的人,我深感沒有文化的苦惱。”回家的路上,父親那雖斷指的手,拉著我的小手顯得格外有力。我至今也忘不了父親那憂傷的眼光,拉著我的小手的力度和對我寄予的希望。
03
轉眼我已上五年級了,父親的話始終在耳邊回響:“要上學,要有文化,要有出息!”我似乎深深理解了父親寄予我的厚望,暗暗下定決心:再苦再累,再冷再餓,也要堅持上學。從此我學習更加努力了。
春天到了,天氣暖和了,白天時間也長了。下午放學回到家,我不是上山砍柴,就是下地打豬草,總想為家里干活,給父母減輕一點兒負擔。那個年代,農村的孩子都是這樣過來的。到了晚上,就點著墨水瓶做的煤油燈做作業,預習第二天的功課。寫作業的本子,正面寫完,用反面接著寫。有的時候夜深了我還想多看會書,多寫幾個字。母親還要吵著說:“點煤油燈,要花錢的,一斤煤油三角錢,省著用!”于是,我白天盡量在學校就把作業做完,免得晚上點煤油燈。
五年級期末考試,我考了全班第一。一天,天氣悶熱,我去學校領成績單,因為我是班上的學習委員,等成績單發完后,班主任把我留下來整理教室的物品,關好門窗,做放假前安全檢查。等我把班主任交待的任務完成后,已是大中午了,我急急忙忙往回趕。人們常說,六月的天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這時突然天空烏云密布,黑沉沉的,不一會兒電閃雷鳴,頃刻間,瓢潑大雨,山上不時滾下泥塊、碎石,人們稱之“滾坡水”(泥石流)。見狀,我拼命地跑,必須趕在東沙河漲水之前過河。當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河邊時,水已經慢慢地上漲了,我頭頂著書包,蹚進齊腰的水,好不容易走到河中間,一個浪頭打過來,一個趔趄,書包掉到河里沖走了,我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奮力蹚到河對岸。這時,雨越下越大,河水猛漲,浪頭一浪高過一浪。
母親在家里甚是著急,見到一個同學從院前走過,就急忙上前打聽。同學告訴母親我被班主任留在學校里有事。母親心急如焚,披著蓑衣冒著大雨,從杜家坡直往山下東沙河河邊連爬帶滾地奔去,邊跑邊喊:“狗娃子……狗娃子……”此時,水聲在山谷中回蕩,“我的兒!我的兒啊……”就在這時,母親遠遠地看見前面有一個小黑點,在雨中前行。聽到母親的呼喚聲,我也緊趕慢趕地跑著。母親看到我時,我已淋得像一個落湯雞。母親一把把我摟在懷里,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的兒回來了!我的兒回來了……”回到家,母親熬了姜湯,讓我洗了熱水澡,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睡下了。那個年代農村人都迷信,在漢陰山區,孩子受了驚嚇,是要在床邊“喊魂”的?粗液ㄈ蝗胨男∧槪赣H一手拿著笊籬子照在我頭上,一邊喊著:“狗娃子回來了沒有?”我則在朦朧夢囈中答應著:“回來了,回來了……”慢慢地我進入了夢鄉。
04
六年級時間過的飛快,轉眼進入了小學升初中的考試。酒店小學教學質量在漢陰縣山區小學中排名在前。為了備考,學校領導很重視,語文、算術老師精心輔導。同學們為了取得好成績,也刻苦復習。
考試定于1966年7月16日,酒店小學的考生考點設在漢陰縣中學。酒店距漢陰城有50里路(華里)。那時還未通公路,要在7月15日趕到漢陰城,全班18位同學(其中兩名女同學),全是農村的孩子,吃飯要糧票,住宿在國營旅社是要錢的。于是,學校決定由語文老師兼班主任王宜佩帶領畢業班的學生去縣城考試。
王宜佩家就在漢陰城里。王老師考慮到農村孩子的難處,慷慨地給全班同學說:“就在我家里住,夏天好將就,打地鋪,只要同學們把試考好就行了!”王老師一番話,打消了同學們花不起錢的顧慮,紛紛表示:不辜負老師對我們的希望!我也暗暗下決心,一定要考出好成績,考上漢陰中學。
7月15日一早,全班同學趕到學校集合,由王老師帶隊,沿著東沙河翻越太行山,再下山走沐浴河。
經過五個多小時行程,下午三點多終于趕到漢陰縣城。王老師把全班同學帶到他家里,讓師娘煮了一鍋掛面,吃罷飯稍做休息,16位男生住樓上打地鋪,2名女同學住樓下用竹笆子支了一張床。睡覺前,王老師又給我們叮囑:“不要打鬧,好好睡覺,明天把試考好!都要考上漢陰中學!行不行?”大家齊聲說:“好!行!”王老師又說:“老輩人常說,讀書窮不久,不讀書久久窮!一家有個讀書的人,家里就有希望!”
第二天早上,王老師把我們帶入考場,上午考語文,下午考算術,考試結束后,同學們歡呼雀躍都覺得考得好,王老師也很高興,下午又讓師娘煮了一鍋米飯,炒了幾個菜,表示慶賀。晚上還在王老師家住下,第三天一大早,由班長帶隊返回酒店。
二十多天后,漢陰中學出榜了,全班18位同學,17個被漢陰中學錄取,余下的1名女同學因家庭成分是“地主”所以未被錄取。我呢?考了全縣第二名,酒店小學則名列前三名。我上中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