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平安
每年除夕,不管家在哪里,也不管多么忙碌,我都會設法貼上一副手寫體春聯,這一習慣的養成,一是因為我喜歡詩詞和文學,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紀念父親,紀念一個即使生活再艱難,也要把年過得有文化品位的父親。
我開始記事的時候,農村還在吃“大鍋飯”,家里的生活跟周邊的鄉親們一樣,過得緊巴巴的。父親是個老教師,是鄉村最有文化的人。每年除夕前幾天,父親都很忙碌,用母親的話說,叫做“家懶外勤”。因為這幾天父親根本顧不上家里的事,只忙著幫鄉親們義務寫春聯。有的是請父親上門寫,有的則是把紅紙拿到我家來,往往是在哪個院子里鋪開場子,王家寫了張家寫,張家還沒寫完,李家又聞訊趕來了,一寫就是大半天。父親不僅字寫得好,還能寫一些傳統的經典對聯,比如“室有余香,謝草鄭蘭竇桂樹;家無長物,唐詩晉字漢文章”、“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等等。他還能根據主人家的實際或需要現編現寫,甚至能把主人的名字巧妙地嵌進春聯里,這在鄉親們的眼里,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父親無論書寫還是編寫春聯,最講究對仗和平仄,對現代人粗制濫造的所謂對聯,父親是不屑一顧的。
父親從臘月二十五一直寫到除夕早上,總算給別人家寫完了,中午,終于輪到給自己家寫了。記憶里,無論是住在茅屋的十年,還是搬進大瓦房里,每年給自家寫春聯、貼春聯的習俗從未中斷過。父親寫對聯,總讓我給他打下手,說是打下手,實際上我也做不了什么,只是站在一旁看著父親獨自忙碌著。他裁紙從不用刀,量好門邊的寬度后,折好紅紙,兩只手就是裁刀,只聽的“咝咝”聲響過,紅紙就裁好了,而且裁得工整平滑。然后,他算好對聯的字數,又用他那雙巧妙的手,把長長的紙條折成一個個工整的田字格,讓小小的我佩服不已。父親給自家寫對聯十分講究,無論是聯語還是書寫,從不馬虎。父親一邊寫,我一邊牽著紅紙的另一頭慢慢拉,等父親一聯寫完,我和父親一人抬著對聯的一頭,將它放到陰涼無風處,讓它自然風干,一會兒,室內就飄滿淡淡的墨香。每寫完一聯,父親都要認真檢查和品味一番,那個時候,我對父親寫的春聯還不是太懂,每每此時,父親就給我細心講解。聯中優美的意境,精彩的用典,華麗的詞語,讓我深深陶醉其中,我也漸漸愛上了詩詞,愛上了語文?梢哉f,我熱愛詩詞,熱愛文學,應該就是從那個時候萌芽的。
寫好對聯,父親還得做一件事,那就是糊燈籠。那個時候,燈籠夜間的照明功能已逐漸被手電筒、馬燈等所替代,成了一件純粹的裝飾品。農家到了除夕,都要拿出塵封好久的燈籠,把舊燈籠上的紙撕掉,重新糊上新的紙張,每到傍晚,燈籠里燃起了油燈或蠟燭,從除夕一直亮到元宵夜。當時,鄉下是買不到燈籠的,家用的燈籠,一般都是自制的竹燈籠。父親嫌這樣的燈籠太大眾化,沒有創意。于是,他自己發明了一種木制框架結構燈籠,呈正方體,四面糊上白紙,四個豎棱子上糊上紅紙條,下方貼一圈紅紙剪的須子。然后,父親用毛筆在燈籠每一方的白紙上各題寫上迎春的詩畫,燈籠亮起,別有一番意境。這燈籠,現在看來是再簡陋不過,可那個時候,卻是山村一道美麗的風景。春節來客,總要欣賞一番,父親見了,樂開了花。
我在父親的身邊度過了三十多個春節,每個春節,都被父親營造的濃濃的文化氛圍所感染,潛移默化間,讓我這個頑劣的人不知不覺間愛上了文字,愛上了文學,并影響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