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松成
中國是一個鄉情濃郁的國度,這不只是我們有八億多農民,而是在漫長的五千年的歷史進程中,我們的吃穿住行,我們的文化積淀,都與農耕文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土地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而鄉土情懷則是駐留在土地上的永恒魂魄,耕種土地其實就是耕種鄉土,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農民而言,鄉土才是可以觸摸的,它是摶在手心里的豐裕,是融入眼里的金黃……土地對于中國人而言,是一個廣袤、深厚的概念,它是對鄉土的延伸、容納,它代表了一個國家的版圖還有尊嚴。
“血緣”與“地緣”是維系鄉土的紐帶
費老說:“農業和游牧或工業不同,它是直接取資于土地的。游牧的人可以逐水草而居,飄忽不定;做工業的人可以擇地而居,遷移無礙;而種地的人卻搬不動地,長在土里的莊稼行動不得,侍候莊稼的老農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土里,土氣是因為不流動而發生的。(費孝通《鄉土中國》,2018年10月,商務印書館)”人一旦和鄉土結緣,就會世代堅守和延續下去。人口是在土地上繁衍、茁壯或凋謝的,但真正的“血緣”和“地緣”關系的確立,則系于鄉土,系于那個一代代、一輩輩耕作勞苦的鄉村世界。“血緣”是親情,是人與人關系的紐帶,它包含了歷史和文化的因子。“地緣”是靠“血緣”來認領的,它必須依附于“血緣”:“血緣是穩定的力量。在穩定的社會中,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不分離的。(《鄉土中國》)”“血緣”與“地緣”是維系鄉土社會的粘合劑,沒有“血緣”何來的“地緣”!鄉土社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的社會,它應該是擾攘的、繁雜的、雞零狗碎的,這里面充斥著人性的溫暖、人情的關懷……
鄉土社會是與土地共休戚的,這不只是生死相依,命運相托,而是土地將一種精神稟賦的東西烙在了人的性靈上,于是汗味、酸味乃至土腥味,構成了生命的氣息,當然,還有揮之不去的惆悵和倏然降臨的悲苦……鄉土社會植根于土地,這就決定了人和五谷雜糧一樣有自己的生長期和歸屬期。鄉土是牽絆也是牽掛,離鄉背井或許只是為了尋覓短暫的憧憬……“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賀知章三十八歲中進士,年逾八旬才回歸故里,此時的他步履蹣跚、鬢發斑白、老眼昏花。物是人非,一切都變了,但唯一沒有變的,是他那一口地道的“鄉音”,這是親情也是“血緣”,官場上的勾心斗角,人世間的冷暖哀愁,增添了世故,卻絲毫未減損那蟄伏在記憶里的原初本色……鄉土呵,就像站在村頭老槐樹下的母親,任何一個頑皮的孩子,只要聽到那一聲聲呼喚,頓時就會野性收斂,匆匆回來。
因此,少小離家,鬢生霜雪,最后還要葉落歸根;而死于異域,骨殖卻要葬回鄉梓……鄉土社會沒有高貴,只有樸素;沒有華麗,只有本色;沒有傾軋,只有回報。“血緣”纏繞著“地緣”,雞鳴狗吠,聚族而居。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無論貧瘠瘦薄,對于土地上的收成每個人都抱有一份崇高的期待。人和土地的對話是由生到死的過程,土地收回一個生命,大地就多了一抔黃土……
懂得了“血緣”與“地緣”,你才懂得了鄉土,懂得青綠抑或是金黃,它所涂染的不再是一種顏色。只有來自心靈中的諦聽,才能感觸到鄉村田野的呼吸吐納。在寬闊厚實的土地上,屬于鄉土的只是一隅、一個旮旯,它可能逼仄、偏僻、冷落,但是當你的祖輩,在某一天的一個黎明或是黃昏來到了水邊、草澤、荒原、山坡,于是筑草廬而居,從此這個意味著“鄉土”的地方,就有了一個家族的固守、延續,就有了開墾與收獲,就有了房前的阡陌田疇,房后的四季桃李……鄉土很小,但很重,只有鄉土能深藏人的記憶,能揮發人的情懷,能撫慰人的憂傷。鄉土的粗糙,可以刺痛你的手掌;鄉土的季風,可以穿透你厚厚的衣衫,這是樸實的歸屬地,是自然留給人類的最純美的遐想。
“血緣”與“地緣”對文學鄉土的影響
脫離“血緣”和“地緣”的鄉土是不存在的。鄉土是土地的無數個拼塊,這無數個拼塊上的“血緣”和“地緣”,構成了五千年農耕文明的經絡。走出去又回來,人永遠被經絡牽引著、綁縛著、維系著……是的,鄉愁是大于鄉情的,但不可否認,鄉愁中所縈繞的那一縷芬芳無不是從鄉土中散發出來的……鄉土為我們提供了思想的沃野、詩意的清流,于是,在文學的世界里,鄉土情懷一旦介入,那些平淡的文字,瞬間就會搖曳生姿,那些直白的情節,突然間就會蕩氣回腸……從這里開掘下去,中國的文學便有了活氣與生氣,文學的畫廊就有了新的風韻和姿態:劉姥姥、阿Q、閏土、翠翠、梁生寶、白嘉軒、許茂、陳奐生、高加林、孫少平……這些人物,他們帶著各自的“血緣”和“地緣”,在鄉土的舞臺上演繹著人生和命運的進行曲。高尚與卑賤,陽剛與懦弱,賦予了他們的秉性和色彩,不同的人物雖有不同的精神內涵,但他們對生命意義的刻寫,則是一樣的偉岸、瀟灑。文學鄉土的成功,說到底是“血緣”和“地緣”揭示的成功,人物的可感性、深刻性、豐富性,皆取決于“血緣”和“地緣”的糾合、互滲,用通俗的說法,那就是人物所具備的“土性”是否存在,是否在土里扎下了半個身子。如《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中的許茂,他的自私、偏執甚至冷酷,這一切其實都只是表象,他的骨子里一直自覺或不自覺地伸展著一個父親的羽翼,他想保護他的孩子們,但這種保護是絕對的農民式的,是一個小生產者狹隘、膽小的具體表現,更是一種純凈的鄉土“血緣”自在的奔流!镀椒驳氖澜纭分械膶O少平,他一心要走出雙水村,他向往城市,想通過奮斗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和身份。孫少平最終實現了自己的愿望,但他卻沒有從根本上完成蛻變,他的淳樸、正直、節儉,這些融入骨髓的性格因子,是古老的黃土地所饋贈的,它猶如一種遺傳基因,改變不了,這也即是“血緣”與“地緣”的影響,而那種詩意的涌動,又使他迫切地想掙脫“地緣”,向往遠方。
文學鄉土中的“血緣”與“地緣”,考驗著一個作家對鄉土的認識和領悟:詩意的涌動,來自一種真性情的觸發,它不會憑空產生,這種孵化帶有一種天然的自覺。事實上,真正的鄉土作家,他們身上首先刻印著“血緣”與“地緣”的齒痕,他們與鄉土本身就有一種血濃于水的關系。于是,筆下所思所想,其實都是從靈魂中摳出來的,是自己的心靈史、情感史、家族史。如周克芹、路遙、莫言、陳忠實、賈平凹等等,他們皆是這樣的作家。因為“血緣”,也因為“地緣”,一些人的作品往往帶有自傳的味道,那其實是作家與自己作品中的人物,不期然地融合了,他們相遇在一個詩意的王國,靈魂與肉身走在了一起……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鄉土,才有了一座又一座豐碑的挺立!
新的鄉土召喚著一種新的文學表達
二十一世紀,文化的多元性,完全解放了人們的思想觀念,作為意識形態之一種的文學,傳統的束縛被剪除了,想象的翅膀可以在廣闊的空間任意翻飛。而對于發展和前行的鄉土文學,這時則面臨著新的定位,有兩個因素必須考慮:一是作家對新世紀鄉土的認知程度正在退化。邊緣鄉土、泛鄉土寫作,消解了傳統鄉土文學厚重的底蘊。本色的鄉土作家,或者說具備真正的“血緣”與“地緣”情懷的作家,已是鳳毛麟角。二十世紀初期、中期乃至后期的鄉土文學,每個時期都有自己的范本和標桿,而最有說服力的證詞,那就是這些作家對鄉土的“研讀”不是來自間接的經驗,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從鄉土中走出來的,身上沾滿了草屑和泥土,如孫犁、趙樹理、高曉聲、路遙、賈平凹、陳忠實等等,骨子里皆彌漫著一種天然的泥土氣息。二是新世紀的鄉土已出現了變異,這種變異是否定之否定的變異。我們其實清楚地看到,傳統鄉土與新世紀鄉土的距離正在被拉大。隨著農村經濟、文化的日益繁榮,城鄉間的差別越來越小。農民已告別了土里刨食,靠天吃飯的生存困境,科技帶動產業的力度加大,致富門路拓寬,政策的優惠和傾斜,最大限度地保障了農民收入的穩定,農民的獲得感、幸福感一天天增強。貧困在中國大地上像雪一樣一點點被消融掉了,困擾幾千年的溫飽危機、生存危機,在共產黨手里徹底解決了。這就是新鄉土的變化,它是飛躍,也是質變。這樣的鄉土書寫,與早期的鄉土文學,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新鄉土,要求我們的作家必須具備新的識辨、新的體悟和新的發現。從鄉土來再回到鄉土中去,這是早期的鄉土作家所追尋的路徑,它不一定就適合于當下的環境。但生活不是寫在紙上的,新的鄉土,需要我們的作家真切地、用心地去體驗,帶著情感、帶著體溫融入進去。著名評論家謝有順談及鄉土文學時說:“鄉村是熟人的社會,城市是陌生人的社會;城市經驗高度相似,鄉村經驗卻極富差異性。沒有經驗的差異,就沒有個性的寫作,也沒有獨特的想象。(《小說的心事》,2016年1月,作家出版社)”強調“個性”,就是要體現最本真的東西。早期的鄉土作家有著天然的“血緣”與“地緣”的情懷,這對于當下的鄉土作家不能不說是一個劣勢,但只要我們有心,仍然可以找到依附的“地緣”并重新建立一種穩固的“血緣”,從這個意義上說,作家要自覺進入鄉土情境,開掘鄉土內核,并成為其中的一個角色,這樣才可望能寫出讓自己滿意,讓讀者心跳的作品。
安康至今沒有厚重的鄉土文學產生,這是因為我們的作家在對鄉土文學的謀劃上,一直沒有形成獨立的思想構架,缺乏大手筆的胸襟和氣度……沒有勾畫何來的激情,沒有播種哪來的收獲!安康的鄉土資源很肥厚、很寬闊,這是一片尚未開墾的處女地,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來看,它已完成了孕化和積淀的過程,只待切入、開墾的犁鏵,這即是安康鄉土文學的優勢,它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不是碎片式的記錄,而應該是具有史詩性的宏大而深邃的篇章。
新的鄉土,是對傳統鄉土的告別,這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域,文化重建、價值體系重建,而發展也必將帶來新的問題和矛盾,這一切都充滿著太多的未知,它挑戰著我們的創造力和想象力,因此,新的鄉土留給文學的是一片寬廣無際的山野——自然的純美與詩意的涌動召喚著我們,對于安康作家而言,是該出發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