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我
父親下崗后,租了鄉供銷社的舊址,開雜貨店為生。彼時鄉村住戶尚多,人們對節日很重視,多少置辦些東西。于是每到年節,格外忙碌。母親、姐姐和我都得為這小小店鋪出力,我對節日的感知,便從店鋪里的商品開始了。
現在我還能回憶起“卸貨”時的情景。那是臘月間的事情。
我與姐姐坐在門前等著“提貨”的父親回來。黑夜在寂靜中溫柔地看著我們,門口發黃的白熾燈光帶著催人入夢的神奇魔力。燈光里,帶著惺忪睡眼,我們疲倦又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催問母親:“媽,爸啥時候回來。”問著,問著,我們的頭開始四處輕搖。
一道強光或一聲尖銳喇叭聲會將我們突然驚醒。旋即,我們聽到車門“哐”的一聲關上。車里的人走下來,談論著什么。我猜得到,他們在說怎樣把車上的繩索解下來,怎樣把貨分開。
車上貨物很多。僅水果便有蘆柑、紅富士蘋果、庫爾勒香梨等,它們各有二三十箱;蔬菜更多,芹菜、生姜、大蔥、蒜苗等,多不勝數,均各兩箱左右。除了水果、蔬菜,還有干果、飲料、零食等。貨物加起來,能將門前六七十米長、十米寬的空地占滿。當然,得我們一家四口慢慢搬進屋里。
次日早晨,開門,將每樣貨物往出搬些作樣品;售罄,則再搬出些補上。冬天里,天黑得早,但既然“進了貨”,總得守著。太陽漸落,連西邊的天空也終于黑了下去。不一會兒,黑夜就把大地變得又靜又寒。路上沒了行人,我們4人開始將貨物一樣一樣地搬進家中。這樣重復而單調的日子談不上有趣,但平凡、樸素、稍縱即逝。我們常常在忙碌中不知不覺來到除夕。
除夕的意思是:臘月盡,正月至;舊歲除,新年到。
年三十那天,上午照例“擺攤”,然而“收攤”很早。下午,門前空地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母親往火盆里加柴,柴木高高聳起;鹋枳兊孟褚粋“大頭冰激凌”,火苗長得跟我一樣高。她常說:“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燈。年三十兒,得紅紅火火。”
是夜,母親、父親為姐姐和我洗澡,洗完便在火盆旁烤身子;是夜,我與姐姐、玩伴各穿了新衣,出門玩鞭炮,凌晨不歸;是夜,煙花綻于星空,如我彼時之笑;是夜,流光轉瞬湮于冬風,正如我而今已遙不可及的童年。
正月初三后,人少些了,然而也得守著鋪子。父母親走不開,于是“派”我和姐姐到親戚家拜年。我和姐姐常常玩到過了元宵節才回去。
縣城人多,元宵節也更熱鬧。
體育場上處處是人。東側,大人拉著小孩,站在小彩旗下仰頭望著。那些紙做的小彩旗皆巴掌大小,串聯在一根長繩上,高高掛著。每個彩旗上都印有一則謎語。彩旗有編號,猜中某些“幸運編號”的話,能得到獎品。獎品是一盒牙膏、一盒香皂之類的小東西,然而足夠小孩子興致勃勃了。
似乎常常是在體育場西側,有搖花船的隊伍。這隊伍約有10多人,然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戴著面具的領頭兒、花船周遭四位穿著綠衣綠褲的少女。有些好事的人會將小鞭炮扔到船底。艄公眼尖,很迅速地用手杖將它掃開,還要故作生氣,搖著面具,舉起手杖,作勢要打那人。不及放下手杖,新的鞭炮又來了,艄公便扭著身子,裝作著急忙慌的樣子去將它們掃開。
艄公能說會道,他們可以一口氣說很長一段話,且說得又快又順。我雖聽不大清楚,但欽羨而喜歡。于那些少女們,我是另一種感情;ù谴蠹t色的,且飾以種種鮮艷裝綴。這些少女們身材窈窕,著綠衣綠褲,在艷色花船旁簇擁著,格外嫵媚。那時我還不知道“柳腰”這詞,后來讀書,曉得古人用它指稱美女,便覺得很貼切。因為凡提到這詞,我腦海里總同時浮現出那些花船旁的少女們,她們好漂亮。
元宵節那天,要吃湯圓。盛來滿滿一碗芝麻湯圓,我拿勺子舀起一顆,輕輕晃動,任它在勺子里搖擺。稍稍涼些了,我將湯圓咬開很小一個口子,看那黑色的芝麻餡兒慢慢流淌出來。我在那小口子上使力一吸,將餡兒吃進嘴里,湯圓登時泄氣,癟了下去。我照這個法子吃完了整碗湯圓。這行為自然被發現了,自然被責備。然而因為是元宵節,并未挨打。
那以后吃湯圓,我總連皮帶餡兒一齊吃下去;吃豌豆米飯的時候,我也再不把豌豆一粒粒挑出來放在桌面。我能感到我已不再那么調皮。因為,我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