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昌林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轉眼間母親離開我們已有十五個年頭了。今夜,長空一輪明月,我的眼前不禁浮現出母親當年帶領我們勞作的場景。
太陽底下,母親瘦小的身子彎成一張弓,一大片收割的小麥整齊地堆放在她身后,似乎要將母親湮沒。太陽掛在天上,像燃燒的火球。“多好的天氣啊!”母親抬起頭,瞇著眼睛笑了,深深凹陷的兩只眼睛擠在一起,像兩顆黑珍珠鑲嵌在疲憊的臉上。
布谷鳥沒黑沒明地叫著:“快黃快割。”一聲緊似一聲,太陽炙烤著大地,金黃的小麥鋪天蓋地,麥浪滾滾。必須把黃過芯兒的小麥盡快收割回家。夏季的收割被稱為“龍口奪食”。天空像極了娃娃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晴空萬里,艷陽高照,轟隆隆幾聲響雷過后,便是瓢潑大雨。成熟的小麥經不起風吹雨淋,幾場雨淋過后就會落在地里發芽,長出綠油油的小麥;留在麥稈上的也會變成芽麥。母親和胳膊有殘疾的父親在地里揮舞鐮刀;我和妹妹稍大有點力氣,用稻草把割倒的小麥捆成小捆,豎在地里晾曬;兩個弟弟人小力氣弱,跟在后面撿拾麥穗。割麥可不像收割油菜那么干凈輕松,一不小心,麥草麥芒粘在臉上鉆入脖頸,麥芒割破皮膚,臉上脖子便火辣辣地又痛又癢,用手一抓撓,滿臉滿脖子上的草灰白一道黑一道,活像大戲里面的花臉。
小麥被割倒捆起來豎在地里,收割才剛剛完成了一半,得盡快把它們搬運回家里。等待隊上的脫粒機來了,把麥粒脫出來,用風車篩選出上好的小麥,在院壩上曬干后裝進屋里的大柜小柜,才算完成了“顆粒歸倉”。母親和爸爸用繩子把很多捆小麥捆在一起,再扎牢挑在肩上一步步往回家走,兩大捆小麥壓在他們的肩上,遠看像兩座移動的小山。我和妹妹用扁擔一頭挑著一小捆小麥,跟在身后。肩挑小麥是苦差事,不像肩挑其他東西那樣輕松,可以歇腳,小麥一上肩就不能撂挑子,連劇烈抖動都不可以,一次劇烈抖動或是一次歇腳,干燥熟透的小麥便會撒落一地,再也無法收拾回家。“小麥上肩,到家才安。”所以,小麥一旦挑在肩上,就算再苦再累也要堅持下去,直達目的地。
秋收沒有夏收那么緊鑼密鼓、驚心動魄了。坡地都在房前屋后,玉米、芝麻、綠豆、紅薯可以按照它們各自成熟的先后順序有條不紊地收獲。唯一費力的是水田里的稻谷,收稻谷得請人換工,一二十人組織起來,按各家水稻的成熟度一家一家地收割。那年秋收,我已經長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年,母親說這正是吃不飽做不乏的年紀。該咱家收割水稻了,母親在家張羅十幾個人的飯食,我負責把稻谷挑回家。從河壩田到家是一段兩里地的陡上坡,我把稻谷挑回家堆在院壩上,母親負責用木耙攤開晾曬。那年稻谷豐收,院壩上是一片耀眼的金黃,屋里屋外充滿了歡聲笑語。
谷子全部收回來,幫忙的人吃過晚飯走后,母親看著天空月朗星稀,估計第二天是晴天,便招呼我和她一起把谷子用泡繩吊上樓頂。那時,我們家已建起了二層樓房,當大部分谷子被吊上六米多高的樓頂攤開時,已是夜深人靜,腰酸背痛的我回到屋里倒頭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瞪瞪間突然被母親的叫聲驚醒,“小林,快起來!下雨了!”還在睡夢中的我聽見“下雨了”,條件反射般一骨碌爬起來跑出門外,此時天空電閃雷鳴,狂風夾雜著雨滴打在身上使我瞬間清醒,顧不上穿好衣服的我三步并做兩步爬上樓頂,等我和母親冒著冰涼的雨滴,手忙腳亂地趕在大雨之前用木耙和苕帚把谷子堆起來,裝進籮筐,吊下樓收進堂屋時,已是黎明時分。困倦至極的我回到床上,在此起彼伏的公雞打鳴聲中沉沉睡去。
又一次被母親叫醒時,窗外耀眼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當聽見母親輕聲對我說快起來,天晴了,我們抓緊把谷子盤(搬)上樓時,頭昏腦漲的我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坐起來沖著母親大吼:“您算算!從昨天到今天,我睡了多長時間?!人不是機器!沒有您這樣使喚人的!”
母親見我這樣吼她,先是一驚,后又笑了:“娃呀,咱農民不都這樣嗎?在泥巴里刨食,哪有按時吃飯休息的呀?”
“我不管!我討厭農民!我再也不想當農民了!我討厭種地!”
“娃呀,不種莊稼咱吃啥呀?乖,快起來,堅持一下,幫媽把谷子盤上樓再好好去睡?”母親俯下身心疼地撫摸著我的肩膀,柔聲對我說。
漫長的秋收結束了,但母親的勞作并未結束。俗話說秋收冬藏,樓上堆著小山一樣的玉米棒子,用泡繩吊下來堆在堂屋里,等著晚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剝成顆粒;莖稈上的黃豆取下來,選擇天氣好時在院壩上摔打,讓一粒粒黃豆從豆莢里脫出,晾干后收進袋里。等過年時,玉米爆成爆米花;黃豆浸入水中長出豆芽,磨成豆漿做出豆腐。勞累一年的人們終于得到了美味的獎賞。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像虔誠的信徒匍匐在泥土里,祈禱著土地賞賜的母親,身軀開始慢慢模糊起來,最終影子般消失在泥土里,與土地合二為一。多少年過去,我每次回家,總是習慣帶著孩子,去母親朝拜過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我會不自覺地向孩子講述起,和母親一起與土地親近的歲月,心里是難以割舍的鄉愁。我不知道多年以后,當我的孩子獨自站在這里會怎樣,有沒有和我一樣的鄉愁——告訴自己的孩子: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