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我
小學在河對岸,這邊的人家想上學必得蹚水而過。春和景明,晴空萬里,蹚水并非難事。倘若是淫雨霏霏,陰風怒號,清澈見底的小河變作滿是泥沙的“黃河”,就得家長親自背著小孩子過河了。
記憶中,你的肩膀那樣寬闊,竟能同時肩負我、姐姐和我們的書包。你一步步試探地走著,慢而穩。望著從你雙腿間流過的河水,我甚至有些興奮。
放學的時候,你來接我和姐姐。蹚過河水后,就讓我和姐姐掛在你的肩頭,晃晃蕩蕩走一段距離,邊走邊鬧。我們手酸了,從你的肩頭滑下來,就圍著你追趕嬉戲。
升入初中,家里添了一輛摩托車。不是家境改觀,而是因為你知道,不能再手拉手送我們去上學了。從只有一河之隔的小學畢業,我們都轉到離家幾十里的中學。我們總是天沒亮就從家里出發,寒風竄進衣服,身體被刮得冰冷。我和姐姐穿了一層又一層,在摩托車上畏畏縮縮。你用厚實的胸膛,對準襲來的寒冷,直直挺著。
秋冬時節,冷風嗖嗖,吹得人眼淚不住地流淌。我們可以閉著眼睛,隔絕寒風,隔絕陰冷的世界。你卻只能睜著雙眼,直視前方,控制車頭和油門。原來,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無償的獲得總是得要有人默默地給予。
就這樣,你接送自己的子女初中三年,告別無聲無息消逝的時光,留下每逢陰天下雨就疼痛難忍的風濕和關節炎。
終于有一天,我長得和你一樣高,我需要拉著皮箱,帶著錄取通知書到遙遠的地方讀大學。你雖已年至花甲,仍執意送我,即使只是為我拉拉行李箱。
一車廂又一車廂的行人從火車站涌出,向四面八方走去,行色匆匆。到處都是岔路,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高樓。你不知道要朝哪個方向走,緊跟著我。我用地圖導航確定了路線,轉身對你說:“不遠,往那邊走,找個公交站牌,600路,在吳家墳站下車。”你呆呆地點點頭。
幾經波折,把我安頓后,你便急著走。幾分鐘后,你打電話給我,問我學校的正門在哪個方向。懷著不情愿和煩躁,我急忙下來找你,繞了學校大半圈,看你在臺階上坐著,垂頭喪氣。我走近,你慌慌忙忙地站起,像極了做錯事的孩子。我不好多說什么了。
我送你到火車站,排隊買了回家的火車票。上火車前,我跑到旁邊的小店里買了幾個油餅讓你當作干糧。遞給你的時候,看見你眼圈紅紅的,“送我回家,你還要自己從火車站回去,反倒麻煩。走吧,快回去把宿舍床鋪一下。”說完,你就拿著干糧向候車室走去了。
看著你的背影,猛然發現竟然如此陌生,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目送你離開。從小學到初中,多少次,你送我和姐姐到學校,目送我們走進校園。你送我來到學校千千萬萬遍,送我離開學校千千萬萬遍,從未說過麻煩,從未抱怨,我只是習以為常。我送你一次,你便銘記心底。
上大學時,我成功報考了臺灣的交換生項目,赴臺交換一個學期。你知道這個消息后,沉默了片刻說:“那好啊,那你去吧,多好啊。”
聽得出來,你有些不知所措。因為臺灣與我們之間隔了一片海,那片海,摩托車駕駛不過去,火車也無法越過。那片海,可能需要我一個人去渡;可能,臺灣只能我一個人去;可能,前面的路,只能我一個人去走。
你是否早已明白,世間的路不可能總有人同行,總會在某個地方揮手告別。然而,你之所以不知所措,是為你終于不能再送我,還是為我沒有你的陪伴而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