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刁梟武
有一年,家門口的花壇里不經意間生出一棵小榆樹苗,待我們發現時,它已長到半人高的樣子。我覺得沒有留的必要,意欲當雜草除掉。誰知母親卻如發現了寶貝一樣茬擋我說:榆樹上結榆錢哩,榆錢榆錢,就是余錢余錢么。多吉利的名字,多自然的意思。這是老天爺給你的福氣,你咋就不知道珍惜呢?我不能惹母親不高興,便順從了母親的意思,笑說:留就留唄,哪來那么多講究?母親轉而笑回:人就活個講究么,講究也就是個念想么。人若啥都不講究了,啥念想也沒有了,那還活個啥勁呀!
于是,為了討母親歡心,也為了尊重母親的講究和念想,那棵自然生出的榆樹苗便被保留下來。
正如母親所說,榆樹上結榆錢,所以榆樹又叫榆錢樹。榆錢樹屬于落葉喬木,木質瓷實堅硬。在過去,是蓋房、做家具器具的好材料。榆錢樹還有一個明顯優勢,那就是生長茂盛,成材周期短。每逢開春進入生長季,榆錢樹先孕蕾開花,之后才出葉子。其葉呈卵形,花有短梗。翅果為倒卵形,也就是通常說的榆錢。榆錢給我的印象,大多塵封在童年的味覺中。
記得小時候,我常和小伙伴在初春的時節爬榆錢樹,奔榆錢、捋榆錢。其所以說奔榆錢、捋榆錢,而不說摘榆錢、采榆錢,是因為榆錢成果時,一嘟嘟,一串串,全然“繡實”在榆樹通身的每一個細長的枝條上。像超長的谷穗子卻不同于谷穗子,像緊簇的槐花卻比槐花更緊簇。其小如指點,其薄如蜓翼,摘之費時,采之費力。倒不如伸手奔向一枝,握住枝條基部,向懷里將柔韌的枝條順勢一捋一拉,手里就攥了一大把清新香甜的榆錢了!捋下的榆錢在挎籃中還基本保持著一嘟嘟,一串串的模樣。因其形圓,又因往下捋的時候,留下了脫離枝條后的小孔,便頗像古人用的一貫貫,一文文銅錢了!故榆錢之名,絕不是浪得虛名。實為造化寫真,生活寫意的農耕文化呢!
我們小娃子捋下榆錢之后,總是相互間比著誰上樹上得高?誰捋的多誰捋的少!然后就興高采烈地把捋好的榆錢拿回家,讓母親做“榆錢圪塔”吃。有的時候,我們捋下榆錢,也是先要偷偷生吃幾把的。但大人們知道后,就一再告誡我們小娃子,生吃榆錢肚里會長一尺長的蟲子的!我們雖然聽了害怕,卻禁不住生榆錢那鮮嫩甘甜的誘惑。所以“監守自盜”的情況也偶爾發生。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母親把捋回的榆錢用清水淘了又淘,然后給淘好的榆錢里加少許面粉,用雙手一搓再搓,攪了又攪,直至搓勻攪勻,才倒進籠屜,搭上蒸鍋圍上草圈去蒸。而在母親這一系列的操作期間,我就像一條尾巴,一會兒跟母親到水缸邊,一會兒攆母親到面瓦甕前,驚地驚地等著要吃“榆錢圪塔”。這時候,母親就會笑著指撥我:看你跟在媽后頭絆腳絆腿的!我娃先去好好燒鍋,等把鍋燒煎,媽也就把啥弄好了。聽母親這樣一說,我才安心地坐在炊口拉起了“風漢”。關中人把風箱叫“風漢”。漢者,漢子也。這大約也是一種農耕狀態下的意象文化吧。
剛出鍋的“榆錢圪塔”,真叫一個滿屋“躥”香。我眼巴巴地看著熱氣騰騰的“榆錢圪塔”,饞饞地咽著口水,忍不住伸手就要捏一捏兒先嘗為快!母親就搶忙一打我的手,警告我說:小心把手燙了!黑老鴰爪爪胡捏啥哩?無奈,我只好繼續咽著口水,看母親給油勺里滴了“幾眼淚骨斗”油,把油勺放在鍋頭的火堂里“熟油”。母親把那熟好的“幾眼淚的骨斗”油拿出來往“榆錢圪塔”里一倒一控,又用筷子操起幾簇“榆錢圪塔”,把控凈的油勺纏繞著擦了又擦。放下油勺,最后才給“榆錢圪塔”調少許鹽,再反復用筷子攪拌均勻。這時,母親便去了圍裙,把“榆錢圪塔”分碗而盛,讓我喊父親和姊妹們一塊來吃。我們一口不罷一口地吃著“榆錢圪塔",那種柔韌勁道、肉肉綿綿的味道,就永遠地留在了記憶里。
每每回想起母親給油勺里滴油和“熟油”后擦油勺的細節,我常常心酸不已、糾結不已。聽母親講,那時候,農村人生產條件的艱苦,生活的艱難,絕對是現在人想象不到的。人們穿衣做被褥,用布要布證;因為定額定量供給,吃飯要糧票。農業社年終一決分,“余資”戶寥寥無幾,超支戶卻一大群。穿的衣服補丁摞補丁,碎娃們常常是妹妹穿著姐姐的鞋,吃都吃不飽,還說啥油多油少哩!一般的人家,一年有二斤油吃就相當不錯了!殊不知,多少人家還一斤油都不吃哩。“清水煮白麥莧”的生活也是常事啊。
母親告訴我們,榆樹在過去的農村隨處可見。一抬頭,莊前屋后,地頭渠畔比比皆是。大些的,一個人都摟不住,小些的,零三把四地散落在各個角落。那都是榆樹上成熟的榆錢隨風一吹,籽兒落在哪兒,苗兒就出在了哪兒。農村人就喜歡榆樹這個繁茂潑辣的勁兒,農村人更喜歡榆樹結榆錢的吉祥口彩!別看那時候的農村人少吃沒喝的,但講究和念想卻特別強烈!所以農村人就說了: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里不栽“鬼拍手”!故而誰家門前若出個桑樹,后院里“冒”個柳樹,院里發現個楊樹芽芽子,就立馬要連根拔起!如果榆錢跌個榆錢籽兒,出個榆樹崽崽,無論在莊前屋后,院里院外,卻會高興得跟吃了喜娃他媽的奶一樣喊:呀,這兒出了一個榆錢樹!這可是個好兆頭!快給苗兒圍個圈圈,小心羊啃狗攘踏了……我問母親:為啥把楊樹叫“鬼拍手”?母親笑著邊做拍手狀,邊解釋說:因為白楊樹長的高并不結啥么。風一吹,楊樹葉子還互相碰撞,發出“嘩啦嘩啦”的怪聲。尤其放在晚上,那不是鬼拍手是啥?我不禁啞然失笑,委婉地糾正母親的話:您這也就太講究了,太迷信了!楊樹葉子在晚上隨風“嘩啦嘩啦”響,肯定會影響人休息的,這才是不往院里栽的真正原因。咋可就成了鬼拍手哩?母親笑應:農村人就這么說么,媽只不過給你相學相學么。你也就當閑話聽聽么。我笑而不語,心里卻在尋思:這大約又是農村人因為強烈向往美好生活,而以此杜撰給農耕文化的一樁“冤假錯案”吧。
其實,我心里更明白的是,母親所說的“講究”和“念想”,并非單純意義上的講究和念想。母親的講究和念想很寬泛,也很抽象,既涵蓋著她對往昔日月的追撫,也囊括了她對幸福生活的呵護。而且,還一定寄托著她對我們,對子孫的期冀與啟迪!而從那一棵不期而生的小榆樹引出的話題,則正好承載了她的這一講究,這一念想,甚至是鄉愁與記憶,希望與誡免。
據母親說,她和父親見面時,父親連一雙像樣的鞋都沒有。而且爺爺曾追隨國民黨將領關麟征參加過抗戰,后因被日本人的炮彈炸瞎了雙眼而還家養老。奶奶哩,也因故殘著一只胳膊,家里只有父親一個扛硬勞力。父親后面還有一個妹子三個小兄弟。大大小小七口人,除了幾間舊瓦房和一些簡單的生產生活工具外,再就是長了滿后院的以榆樹為主的小林子。跟去看家的外爺皺了眉頭問母親:娃呀,就這光景,你的婚事你自己決定吧!母親卻這樣回答外爺:誰天生來嘴里就含了黃金銀錢?人常說三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只要我和“外前人”肯吃苦,我就不相信我把日子過不到人前頭去!說這話的母親那一年剛好十八歲。她說的“外前人”就是父親。
母親先后為父親生育了五個兒女。我們姊妹五人的成長,無疑浸透著父母一生的血汗與拼搏,甚至是坎坷與磨難。據母親回憶,由于歷史的原因,在一段時間里,爺爺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扣了帽子!一家人因此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使本就捉襟見肘的日子雪上加霜且不說,更要緊的是還要時時擔驚受怕。在最困難的時候,一家人還吃過后院的榆樹葉,把榆樹皮做成淀粉當糊糊喝。雖然苦澀難咽,但卻救活了一家人的性命。到了后來風波漸過,父親的兄弟們也陸續長大成人要成家,父親這才從祖宅分戶出來。分戶前,爺爺沒有錢給父親投資蓋房,就讓父親伐了祖宅后院的幾棵大榆樹和一些雜木做檁做椽。父親和母親又因著深入人心的品質和鄉情,換來了全村人的無償幫工。如此這般,我們的新廈房才算落成。
新廈房落成的第二年春天,母親撿拾了一大碗飄落的榆錢籽兒,把它們悉心地種在莊前屋后。
到了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惠及大江南北。父親敏銳地抓住了這個機遇,帶著自己發起組建的工程隊,憑借誠信和質量,以鄉里人淳樸的泥土品質,逐步在省城的建筑市場扎穩了腳跟。我們家的日子,也由此日趨富裕,日臻完美。而父親起初的啟動資金,正是母親伐賣了搬新房后種的那些榆樹所得!
由于長期勞心勞力,父親積勞成疾,在剛跨入花甲之年就溘然長逝。父親去世那年,母親才五十五歲。送走父親不久,母親就大病了一場。病中即被確珍患有嚴重的心臟病伴房顫。然而,一旦從中年喪夫的痛不欲生中站起來的母親,卻再一次堅強地為我們姊妹五人撐起了家的蔭護,讓我們在之后二十二年的風雨行程中砥礪奮進,無畏前行!
如今,那棵經母親囑咐留下的小榆樹苗,已然長成了參天大樹。而母親,卻在四年前因突發性房顫,也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農村人在喪葬活動中有“出紙”的習俗。出的“紙”呈圓筒狀,以竹皮為龍骨做圓周,圓周與圓周之間用剪好的等分紙條連接,一環連一環,環環相連。其最上方又接連一紙斗,通體高約丈五以上,謂之“望鄉臺”。農村人講,這是讓亡魂在離開家鄉之前,能再看一眼親人和故土。
為母親出殯當日,我于無限悲痛中囑咐管事人:把“紙”出在門口花壇里的榆錢樹上!那是我媽的講究和念想……
是的,這是綠葉對根的情意。榆錢樹在,母親就不會走遠。而我,還要守著腳下這片農耕熱土,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