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樊光矢
父親的一生,猶如秦巴漢水一樣厚重、清澈,這里的山山水水是父親藝術生涯的廣闊天地。他矢志不渝的執著追求,留下了許多具有獨特藝術魅力的作品。每每憶起父親,他給我留下的點點滴滴印象都是認真、一絲不茍甚至是苛求,幾乎不茍言笑。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慢慢讀懂了父親,心里充滿了對父親的思念和感恩,這使我內心深處總是翰墨飄香,在丹青之路上永不停步。在慶祝建軍節之際,應安康日報編輯梁真鵬賢弟之約,來追憶父親,追憶父親 “紅軍路”寫生的故事。
父親樊道成先生的《紅軍長征路寫生選集》,是在眾多師生和同門好友的多方鼓勵下,2009年正式出版發行的,時年父親已是七十有二。同時出版發行的還有一本《樊道成山水寫生畫選集》,兩本畫冊幾乎是父親一生的心血結晶。這兩本畫冊封面書名,都是由父親的亦師亦友、著名畫家劉文西先生題寫,這也許是兩位紅色畫家交際之中,僅留存下來的歷史遺物。
父親樊道成,1937年生于河南省沁陽縣。1955年畢業于陜西漢中一中初中部,同年考入西安美院附中,1962年畢業于西安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學習中國畫的父親,自愿要求分配到了有山有水的安康。
樊道成先生在野外寫生。
2013年1月,父親突發腦溢血去世。父親生前大量作品像小山似的堆積著,它是父親一身的心血和寄托。我一直沒有時間去整理,其實,在內心深處,也是不忍,甚至是不敢。近兩年,終于初步規整出來了一部分。父親的遺物以書籍、繪畫手稿、書信居多,碳鉛速寫千余幅、版畫數十幅,山水寫生、草圖、手稿千余幅,很多已經嚴重破損;與羅銘先生、修軍先生等美術界同仁、師友、學生通信仍有百余封,膠卷數百個。這些大都記錄著紅軍長征路寫生途經地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還有中共黨史、方面軍史、地方黨史材料及其紅軍長征路線、寫生計劃、所需費用等等。整理工作是煩瑣的,也是沉重的,更是感動的。以前,父親就是父親,他是我的親人。經過整理這些遺物,已是不惑之年的我開始更深入地走進了父親,對父親開始有了更多的崇敬。這也許是我近些年來步父親后塵,畫起中國山水畫的原動力吧,畫畫正是對父親最好的懷念。
父親的學習歷程是典型的傳統與當代教育的融合,他上承馬遠、夏硅,近師賀天健、李可染。1955年考入西安美院附中后,班主任是章青先生;這一時期大量的課余時間,父親跟著老革命版畫家邸杰、劉蒙天先生們學習木刻,美院國畫系畢業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父親仍然堅持著版畫創作。進入西安美院中國畫系后,父親直接受教于陳瑤生、羅銘、鄭乃珖、劉文西、張義潛等名師門下,開始潛心研習中國畫。
父親的遺物中有一封羅銘先生的書信,先生在信中給父親說:陜南周邊山秀水清,地貌起伏不大,很適合“小景山水”的創作。父親的作品多以寫生而作,多數作品都鎖定在四尺六開或是四尺四開,四尺、六尺以上的作品就很少了。我想,這可能就是尊重老師、尊重生活的直接體現吧,當然也跟物質和經濟條件有關。
父親是個干什么事都認真的人,認真得有些近似苛刻。父親作品將“寫生入畫”,“畫必有實景、真人”,可以說,畫每幅作品他都實地查看過,根據他的畫,都能找到現實中的具體地方。
在父親的寫生作品中,紅軍長征路寫生占據著很大的比重。父親的紅軍長征路寫生從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到2009年,斷斷續續,歷時30來年,他沿著當年紅軍走過的路,在鄂豫川貴陜甘寧等當年的邊區,以寫生入畫,著重記錄紅軍長征途經的地方。三十年間,父親按黨史、軍史、方面軍史、地方黨史記錄,不斷深入紅軍長征路,實地采訪、寫生,整理創作出長征路寫生作品400余幅。三十年的寫生路,父親櫛風沐雨、歷經艱辛,收錄在《紅軍長征路寫生選集》中的僅僅只有69幅,代表著紅軍長征這一過程中,陜西及其周邊省份關鍵性歷史節點,也應算是較完整的“圖說長征路”繪畫歷史文獻。這可以說是父親一生中最大的課題,我想他已經很好的結題了。
父親的寫生一絲不茍、充滿艱辛,也頗有浪漫。西安美術學院博士生導師楊鋒教授,在回憶起跟父親一道寫生時,曾經感慨地說:跟樊老師一路寫生很有節奏感,畫畫都很寫實,一路行程都有嚴格的計劃,每到一個地方之前都提前做足了功課,研究了線路、途經地的歷史、文化、紅色遺跡等方方面面;畫起畫來都很認真,有的時候覺得畫得“夠了”而未停下來,于是也有不少寫生稿顯然“畫過了”;跟樊老先生一路寫生可以用兩個字概括,那就是“講究”。西安美術學院博士生導師李青教授在文章中寫道:“樊道成先生的作品風格是寫實的,他認為只有用寫實的手法才能再現歷史的真實。”“樊道成先生對藝術的追求是執著的,為此他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的寫生和考察全部是自費的,由此他用完了自己所有的積蓄;他追求的藝術形式和內容也幾乎與商品經濟沒有任何緣分,因而他依然過著清貧的生活;他考察與寫生活動還常常潛伏著生命危險;他經常是獨俠客,一人翻越荒無人煙的深山野嶺,饑餓與艱苦時時伴隨著他的行程。”安康老一輩畫家龍克淵老先生回憶說:與樊道成一路寫生,都是一路高歌,精神飽滿,仿佛他就是山里的一員,穿行在山澗溝坎之間從來不累。
父親的繪畫作品,無論是早年間的素描、速寫、水彩、版畫、油畫,還是后來的中國山水畫作品,都無不反映出時代與筆墨。他常說:象由心生,寫生必有實景方能有意境,意境是意和象、情和景的統一,景是基礎,情是主導,境是糅合,意是生發;對景創作的過程,既是客觀的典型表現,又是主觀的感情抒發,意境正是主客觀的統一、融合。“畫中必有故事”,由景象升華為意境,就要求作品能表現出更為深刻、絕妙的畫家感受。
父親的一生是簡單的,簡單得只會畫畫。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受命從文化系統調入安康縣教師進修學校,父親“改行”成為一名教育工作者,自己畫,教人畫,畫得認認真真,教得實實在在。其實,父親的教師生涯起步還更早,在老家河南,我在村民家里看見過鞋底紋樣、繡花枕頭紋樣,那是父親當年教授左鄰右舍鄉親們的圖畫。
父親在安康縣文化館工作期間,暑假單位總是組織小學生繪畫培訓班或中小學教師美術培訓班,父親都是老師。1985年8月,父親又調入安康師范學校,與陳士衡老師一道創建了中師美術專業,為安康培養了一大批美術專業教師,極大地緩解了當時社會亟待解決的美術教師及其專門人才奇缺的現狀。1994年,父親應邀赴西安美術學院工藝系,擔任中國畫專業教授。他將中國畫傳統思想與工藝設計學理念相融匯,有效地促進了學生熟練地應用中國畫傳統視覺元素,豐富了工藝設計語言。
父親的教學思想是嚴謹、求實、篤行的,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是“把自己的事情干好了,才能帶領別人好好做事”。他說“勾皴擦染點”是中國畫的精髓,人人都不可以馬虎。寫生中必須敬畏自然,尊重自然;作品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萬物造化、中得心源”“胸有成竹”等等,這些觀念以及藝術教育思想根植于每一位學生中,以至于遇見父親當年的哪一位學生,都能一字不差地復述父親當年的教誨。這些學員們大多經過多年的努力奮斗,終成當今知名文化人、著名畫家、學者,活躍在安康乃至全國各地,成為當代美術文化精英。
父親一生一直沒有放下畫筆,畫畫是工作、是生活、更是他一生的精神追求。上世紀九十年代后由于頸椎壓迫,腿腳不靈便,他老人家拄著棍子,偷偷地跑出去寫生,自己無助了,才打電話說在某地寫生需要我們去把他接回來。后來鎖骨骨裂,總是忘記醫囑,竟然不顧休息,用繩子將胳膊掛在脖子上堅持畫畫。
父親的一生,寫生、創作作品結集出版、發表、獲獎頗多,中國畫作品多次在西安、北京、香港、臺灣、日本等域內外展出。數百幅國畫、版畫作品發表或入選在《今日中國美術》《各界導報》《全國當代書畫名人名作精品選集》《當代陜西書畫家作品精選》《讀者文摘》《陜西日報》《安康日報》等報紙雜志或專輯中;《英雄千垂》被毛主席紀念堂收藏,《革命圣地延安》選入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世界華人書畫藝術畫卷》等,作品《花卉》《春暖花開鋤麥忙》分別入選1958年和1964年的全國第三屆、第五屆版畫展覽。但對于榮譽,父親從不輕易展示與人。
在我的學畫過程中,父親一直都是嚴厲的。除了對構圖、結構、造型、虛實等等問題嚴謹外,還總是說你這個樹畫的是啥樹,是從哪長起來的;石分三面,你這個石頭畫得不像;怎么畫又是這么黑,這么漂亮的景物都是有靈氣的。諸如此類,我在之后的繪畫中不斷感悟。近年來,揣摩感受父親教誨,回想他的聲音愈發深刻;加之常與宋安平、李劍平、章長青、陳榮臨等諸多安康名家老師們交流、學習,更使我感受到老一輩藝術家精神的傳承,這種相互提攜、互相幫助、共同提高的傳統精神,使我們共同發展了安康的美術事業。
時至今日,我常翻閱父親的手稿、畫作。今年以來,我更是多次翻閱父親的長征寫生稿,我一直在想,長征精神激勵著父親,長征精神何嘗不是父親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