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朝慶
每年過年在買葵花子、花生、松子、西瓜子、葡萄干、南瓜子時,都會買一些水果糖,有大白兔奶糖、薄荷糖、阿爾比斯糖等,妻子買了圓形個大糖果盒 ,設計比較精巧,中間一個小的圓和六個扇形把糖果盒分為七個小空間 ,瓜子花生之類放一圈,中間放著水果糖,春節過后所有的東西都吃完了,水果糖還是臘月三十放的那一大把,直到夏季糖和糖紙粘一塊了才清理。今年春節妻子說不買糖果了,買了也沒人吃,我說,還是少買點吧,花花綠綠的糖紙看著有過年的氛圍,再說過年怎么能沒有糖呢。
小時候老是盼過年,農歷六月剛過就開始掰著指頭數天數,算離過年還有多少天。其實盼過年主要是看能不能穿上新衣服,再就是過年能吃上糖。買布需要布票,每人每年只有幾尺,要積累幾年才夠做一身新衣服 。布票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沒錢。那時的農村,家家戶戶都窮,衣服是不分季節的,冬季下身穿兩條單褲子,上身貼肉穿一件寡襖子,外面穿一件能遮丑的外套,夏季改穿一條單褲子,棉襖一脫外套就變成了夏裝。我們家弟兄姊妹多,我哥的衣服 穿不上了我穿,我穿不上了給我弟弟穿,每一件衣服都打著補丁。所以,過年換新衣服只是夢想,可遇而不可求,過年只剩下和糖有關了。
我說的糖是農村的土糖,我見過的土糖有兩種,一種是玉米熬的,顏色微黃,還有一種是紅薯熬的,顏色發黑。在那個饑餓的年代,用玉米熬糖不僅是奢侈,而且是浪費。毛主席說,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所以,一般沒人用玉米熬糖,即就是紅薯,大多數地方也是充當主糧的,哪有多余的用來熬糖。
陜南有個明顯的特征,沿川道和丘陵地帶土地平曠,水利條件好,但人口密集,人均耕地少,山區一條溝幾戶人家,人均耕地多,但都是靠天吃飯的坡地。我老家大溝口處在山區和丘陵交接地帶,人均水田有九分左右,另外還有近三畝坡地,雖然生產隊把大部分稻谷和小麥都上繳了公糧和購糧,但秋季的玉米紅薯產量還是不少。我們家人口多,掙工分的也多,每年都能分兩大紅薯窖紅薯。所以,每年臘月我母親都會熬一鍋紅苕糖。
熬紅苕糖并不簡單,提前要做很多準備工作。農歷九月,當小麥種下地后山區就進入了貓冬季節,整個冬天主要是進山砍柴,以備足來年生火做飯的燃料,其他時間就貓在家里烤疙瘩火。進山砍的梢子柴熬糖是不行的,因為不耐燒,火勁也不夠大。當柴砍得差不多時,母親會提醒我們,把自留朳的花栗樹砍一塊吧,我熬糖好用?郴ɡ鯓湫枰话蚜猓铱车箷r把握不好方向樹梢下來會砸到人,如果樹兜彈起來更危險,一般都是我哥帶著我和弟弟完成,一根一根背回家里后,就成了我和弟弟的事了,我用鋸子截成一尺多長,鋸的過程中鋸條發燒阻力大,需要我弟弟用壺對準鋸口不停澆水,鋸完后我在用斧頭劈成塊子柴,整整齊齊碼在屋檐下。柴在屋檐下自然烘干后母親開始做麥芽,她取一碗麥子淘干凈,用水泡一天后把多余的水濾掉,平鋪在一個盆子里,上面蓋上厚厚的布,放在暖和一點的灶臺附近,一個周過后就長出了麥芽。準備工作算是完成了。
熬糖的那天,母親起了個大早,讓我哥帶著我姐,還有我和弟弟,到半山坡的紅薯窖把紅薯弄回來,我們挑的挑背的背,費了一早上功夫,紅薯堆了少半間屋。吃罷早飯,一家人開始忙活,我和弟弟負責洗紅苕,我姐負責把紅薯剁成丁,母親再把剁好的紅薯丁一鍋一鍋煮熟,全部煮完后裝在一個大木桶里,母親把麥芽剁碎倒進去,再充分攪拌,約半個小時后開始加水充分稀釋,稀釋后用紗布過濾,紅薯渣用于喂豬,濾出的糖水裝上一大鍋開始架大火燒,剩余的糖水裝在木桶里,等鍋里熬成半鍋了再摻進去,要把幾大鍋淡淡的糖水熬成很稠的糖稀,需要十多個小時,要燒掉一人多高一堆柴。小時候,我比我的三姐和五弟懂事早一些,糖熬到十點左右,已經沒啥技術活了,剩下的就是把桶里的糖水往鍋里加,把柴火往灶里填,我發現母親已經非常累了,就讓她去休息,母親不放心,害怕我在柴火堆跟前打瞌睡,反復叮嚀,快熬好的時候叫她起來。前半夜還好,到后半夜眼皮開始打架,但因為時不時地起身往鍋里加糖水還能堅持,凌晨五六點時只有添柴一項任務,我還真迷迷糊糊睡著了。好在母親比較精心,把我叫醒了,她開始炒苞谷珍,炒好后鋪在一個竹編的簸簸底部,然后把鍋里的糖稀搯起來倒進去,最后只裝了大半簸簸,冷卻后很堅硬,我們叫作板糖。
母親還是比較偏心的,每次裝糖的時候鍋里故意留一些,她往里面再加點水讓糖稀變稀一點,再取兩個比較好的紅薯洗凈削皮切成片,下在糖稀里燙熟,裝在一個大碗里是給我的特殊待遇,我和我的兩個弟弟自幼感情比較深,所以我也沒獨享。
到過年的時候,母親讓我們挖些觀音土,用觀音土把刺苞谷炒成苞谷花,把黃豆炒炸腰,再把板糖化開制作成爆米花糖、黃豆糖,年份好的時候也做少量芝麻糖和凍米糖,既是招待親戚的糖果,也是我們垂涎已久的奢侈品。
過年時也炸一些干土豆片、面角子,還炒一些花生,這些連同芝麻糖、黃豆糖、凍米糖都是招待親戚的,只有捏成團的苞谷花可以不受管制的吃,但苞谷花上沾的糖非常少不太甜,而且粗糙口感差。那時各家各戶的情況都差不多,所以走親戚拜年時我和我三姐還有弟弟都想去,為的是在親戚家能多吃一點糖,因為我相對懂事一點,多數情況都是我勝出。母親雖然沒啥文化,但卻是個明事理的人,每次出門前都要叮囑,到親戚家不能真當客人,要幫著干些活,要懂得敬長輩,上桌子不要坐錯位置,吃飯吃糖果要斯文,不能窮吃餓喝吃相難看,走的時候要邀請親戚到我們家來玩,給啥東西盡量推掉不要。母親說的我都做到了,唯獨往我荷包里裝芝麻糖之類的東西我沒推辭,我想著帶一點給三姐和弟弟吃。
過年最喜歡給姨媽和姑媽拜年,因為她們會悄悄給我手里塞兩顆水果糖。那時,供銷社的商店里擺的有白糖和紅糖,但你要有糖票才買得到。糖票并不是普發的,只有得了肝炎、肺結核之類的病,持醫院診斷證明到生產大隊開介紹信,再持介紹信找公社書記簽字才能領到糖票,一般也就半斤一斤,給兩斤糖票都非常少。而紅糖也一樣,只有生孩子坐月子時,大隊開介紹信,公社書記簽字才能領到糖票,一般只是一斤。
那時供銷社和農村的代銷店還有水果糖,那是唯一市場化供應的洋糖,但價格很貴,最便宜的一斤都要九毛錢。一斤大概一百顆,因為農村窮,代銷店大多都是論顆賣的,一分錢一顆。過年時,家境略好一點的會根據親戚家里的孩子數量稱二三兩,上門拜年走的時候悄悄塞兩到三顆。
那時錢很金貴,小孩子口袋里是沒有錢的,因為你上學、給家里買東西父母都算挨了,余款要交回。唯一一次是我上初一時,給父親跑腿剩了5分錢,父親那天心情好賞給我了,在我口袋里裝了一個多月也沒花出去。星期六下午從學;丶視r,陳勇約我一塊回。陳勇的家在我老家小學附近,他父親是地質隊的司機,他母親周老師是我的小學老師,陳勇從小學到初二都和我同班,上小學時我們學習成績差不多,上初中我成績明顯好于他。我回家必須要經過小學,所以經常遇到周老師。有一次,期中考試后她問我的學習成績,我如實報告,她就說,我們陳勇是不是在學校上課沒好好聽講,或者不好好寫作業,我說沒有啊,他學習很刻苦認真。她說,那為啥他學習退步了?我想了一下我倆在學校表現也沒啥不同,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冬天穿得厚一些,因為經條件稍好一點打飯打得多一點。我就說,你給他穿得太暖和了,加上吃的有點飽,上課容易迷糊。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他說,你把我害慘了!現在我媽不讓我吃飽,也不讓我穿暖,你應該說我營養不良大腦供血不好。我趕快給他賠禮道歉,說我當時想不出啥好理由。走到火車站那個代銷店時,他說,我口袋還有五分錢,我們買幾個水果糖吃,以后我媽在問你啥,想好了再說。到代銷店他掏出5分錢說買五顆糖,營業員說沒有,只有一種圓球狀的大水果糖,一毛錢五顆,陳勇說4分錢買兩顆行不行,營業員說起點就是一毛錢五顆,我想起口袋里還有五分錢就湊一塊買了五顆,分糖時他給我三顆我不要,說給他多分一顆就算我賠罪,他也不愿意,最后他把一顆糖放在窗臺上,找了個小石頭沿中線一敲,整整齊齊兩瓣,一人吃了兩顆半。
除了過年,平常是見不著糖的,好在大自然的安排總是那么有人情味。農歷二三月,漫山遍野的野花開的姹紫嫣紅,其中有一種紫色的花讓我們特別興奮,花苞長長的,中間是空的,里面藏著一滴帶清香的糖汁,我和姐姐弟弟打豬草時經常能見到,立刻摘下來用嘴一抿,那一滴糖汁就進嘴里了,后來我知道那是丹參的花苞,但我始終沒見過丹參花開的樣子。
那時,所有地里都種著莊稼。由于種子都是從頭一年收成中選的,種出來的莊稼也是很有個性。我老家坡地多,夏季漫山遍野都是玉米,絕大多數苞谷稈上都是規規矩矩的長一個大玉米棒子,也有表現超好的長兩個而且籽實飽滿,還有喜歡炫耀的把玉米棒子長在天花位置,也有少部分就像平胸的女人,只象征性的長個小玉米棒,撕開后只有很小個玉米芯,基本不結仔。這種玉米稈不太粗壯也不太高,但看起來緊湊結實,但恰巧這種玉米稈含有大量的糖分。初秋時節,遠遠的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來,趕緊砍下來大快朵頤。
大人們沒錢給我們買糖吃,他們自己也沒錢買酒。但逢年過節、給老人祝壽、農忙請人干活,沒有酒是不行的,只能自己烤土酒?揪频脑嫌写竺、玉米、紅苕、馬桑樹泡、甜高粱稈,在饑餓的年代用大米和玉米烤酒基本不可能,紅薯烤的酒據說喝著脹肚子,用馬桑樹泡烤出來的酒有微毒,所以溝里就有人種上一小塊甜高粱稈。剛種上就被我們瞄上了,等到頂部抽出穗子就知道能吃了,打豬草時瞅著沒人鉆進去,砍一根迅速剁成短截裝在背簍里用豬草蓋上,找個沒人的地方大爵起來。像我們這種“小偷糖賊”溝里有幾十,最后等烤酒時甜高粱稈只剩一半了。
糖和過年的記憶深入骨髓,幾十年來,隨著時間越來越遠,記憶反而越來越深。絕大多數從農村來到城市的人,都會有無法排解的鄉愁,其實鄉愁是無法回去的童年和少年。所以,糖吃到嘴里是甜的,但細細品味,其實后味都帶著淡淡的苦或酸。
小孩子喜歡吃糖是天性,但經歷生活磨礪的成人才真正懂得糖。糖不是生活中的必需品,如同生活中甜美不是常態,無論土糖和洋糖,都經歷了水深火熱與壓榨,如同人,只有經歷了平淡和艱難困苦才能體會生活的甜蜜,所以,糖把艱辛的苦和酸楚注入了靈魂。